曹蒲寧 來施杰 包玉慧
(1.北京中醫藥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29;2.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北京 100040)
艾米莉?迪金森在世時是神秘隱者,作品在其過世后才得以出版。長期來,多數批評家將其個人生活定位為“私密的”,同時將其作品主題界定為“與社會歷史事件無關的”。選擇了“隱居”的生活方式之后,“迪金森變得越來越與世隔絕,從不踏出自己的房子和花園……”。后來為她編輯詩集的梅布爾?托德曾寫道:“大家通常稱奧斯丁?迪金森的妹妹為‘怪人’”。她手記中是這樣描述這個怪妹妹的:
“15年了,她都沒出過自己的宅子……她才華橫溢且很堅強,但她就是對社會感到厭倦了,還很年輕時就聲明自己要回避這些塵囂”。
迪金森也曾向與她書信往來甚密、她尊稱為“導師”的《大西洋月刊》主編托馬斯?希金森這樣解釋:“我從未穿我父親的宅地到過別的人家或別的城鎮”。
有著這些表面上看來古怪的性格特點,迪金森的個人生活被定義為“私密”毫不奇怪。相應她的作品也被貼上“私密”的標簽,人們覺得她的作品與所謂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毫不相干,不會涉及政治、科技發展等“宏大事件”。因而,她常被拿來和另一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對比。惠特曼作品被公認與美國歷史及社會現實緊密相連,譬如其好多詩中都涉及美國內戰和林肯總統遭刺等歷史事件。對迪金森的這種理解,可從以下引述中體現:
“即使是人們覺得迪金森對上帝的懷疑與美國宗教傳統有關,他們也傾向把這種懷疑界定在心理世界范圍之內,極少關注這種懷疑與當時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
“有人把她稱作‘孜孜不倦的私密詩人’,她不停寫詩,就像有些女人不知停歇地做飯或編織一樣”。
“卡爾?凱勒將迪金森置于美國背景中研究,卻只討論她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并堅持認為‘她存在于歷史之外,與歷史事件無關’”。
迪金森是生活在19世紀的女人,是活動范圍局限在自己宅院里的女人—這是迪金森“私密論”的事實基礎。然而有個事實不容忽視:迪金森與生活在“外面”的朋友和親屬其實一直都保持密切通信。羅伯特?弗羅斯特也曾講:“如果詩人想要展現瀑布飛落的雄偉之美,他們不一定非得親眼到尼亞加拉去看看”。并且一些學者也已表明他們并不贊同這種把迪金森狹隘地定義為“私密詩人”的做法。
一些通過分析迪金森的寫作技巧展開反駁:
“…公眾眼中的‘迪金森神話’…不過是基于詩人自己故意對自己進行的‘神秘化處理’。對于一個藝術家,如果我們既對他的內心感興趣,又對他所處的外部社會背景感興趣,那么了解公眾或個人的‘神話’制造與社會流行傳統之間的關系,將更有助于我們真正理解迪金森”。
這段評論也符合文學創作中“人格面具(persona)”的概念。迪金森自己也曾說:“當我在自己的詩中稱‘我自己’的時候,這并不是真的說‘我’,只是一個假想人物而已”。因此,我們不能把迪金森文學作品全都想當然地當作是個人感情的抒發,應放在更廣義的范圍去探討。
另一些學者認為,迪金森研究中,大家對于“私人”與“職業詩人”兩個元素的比例關系處理不當。
“在大多對迪金森生平及作品的描述中,個人元素被過度強調了,迪金森作為一名‘職業詩人’這一事實反倒被忽略了”。
在對這種狹隘定義的譴責聲中,女性主義視角也沒有缺席。
“梭羅在某一時期也曾做過隱士,但沒有人把他的這次歸隱歸因于專橫的母親或是某個奇異的……女性朋友。就因為迪金森是個女人,人們就覺得對于她來說個人生活這個方面比她作為‘職業詩人’的事實要更加要緊”。
總的來說,“對迪金森詩歌背景的定義不應是狹隘的…不應只關注個人生活因素……而應是全景式的:‘美國—19世紀中期’,也許,抑或是‘世界各地—各個時期’”。
但本文作者并非否認迪金森研究中“個人”因素的重要性。“不能徹底忽略個人生活要素,但錯誤的是不能讓生活背景研究抹殺詩人的‘專業成就’”。對迪金森來說,重要的方面不僅是“個人生活”,而“給予了迪金森詩歌追求自由與翱翔起來的力量的恰恰是她堅定的現實感”。
本文作者將通過對迪金森詩歌的具體分析,探索她對“公共領域”的刻畫,尤其會分析她有關工業化及科技發展的詩歌。
迪金森生活時期,美國經濟正經歷巨大變革—科技進步推動“工業化”迅速發展。迪金森生活的新英格蘭也難幸免,“她憎惡迅速改變新英格蘭面貌的工業化,因為她意識到這種向市中心、標準化工作及經濟利益驅動的轉變很快會侵蝕她所珍視的那些東西:家庭、友誼和個性化”。雖隱居,但她完全能意識到“美國的大部分地區正在與安默斯特仍保持的那種生活方式漸行漸遠”。
她痛恨這場變革。因為它吞沒了生活中她最珍視的具有人性關懷的那部分。但她的態度卻又有些曖昧,有時她似乎又在熱烈歡迎著這場變革,下邊詩歌就是一例:
I like to see it lap the Miles —
And lick the Valleys up —
And stop to feed itself at Tanks —
…
And crawl between
Complaining all the while
In horrid — hooting stanza —
…
Then — punctual as a Star
Stop — docile and omnipotent —
At its own stable door —。
這首詩表達了對火車這一科技發展產物的贊美與喜悅之情。但若細讀,詩人內心深處對這個鐵皮東西的恐懼與排斥其實不難察覺—在詩的后一部分,開始還被贊美的火車看起來似乎越來越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詩人在本詩中的情感是復雜的,贊嘆中混雜著掩飾不住的恐懼。
她的一些信件中,這種對科技的擔憂與排斥之情也有所流露。譬如,1853年,在一場鐵路開幕慶典后,她寫道:“這是偉大的一天,…但是沒有人在意。車廂如火花般飛濺…‘好得很啊’,他們都這么說。我坐在泰勒教授的木屋里,望著火車開走,然后又回到家來…”。在所有人的興奮與慶祝中,迪金森已開始像一名20世紀環保主義者一樣對事件進行冷靜思考并表達自己的擔憂。
在她的許多其他作品中,這種對科技和工業化的敵視與懷疑也有所表達。
雖迪金森看起來與歷史現實毫無關聯,但內戰事實卻從未真正遠離她的視線。“內戰的巨大沖突主要通過個人化的渠道進入迪金森作品……”。
雖是一名恪守傳統的隱士,但她對于科技與工業化的發展并非無所知曉:她對這一切發展的矛盾態度在很多作品中有所體現。
“雖迪金森對科技的反應與態度有諸多復雜與不完美之處…對于技術給社會造成的問題,她除了一種模糊與處于萌芽狀態的排斥態度,也實在是再難有別的突破,但是她寫作的出發點卻無疑具有這樣一種廣博性和適用性,使得她的詩歌創作對于詩歌界和整個人類社會都具有重要價值”。
迪金森的寫作方式確實具有“私密化”的特點,但僅據此就判斷她在作品中對“公共領域”無所觸及實是有失謹慎。“公共領域”的影子時刻閃現在她作品中,以一種嚴肅和充滿哲思的方式展現。她是一個并非如此“私密”的“私密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