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日歷

吳同

自從外婆去世后，我70多歲的外公就經常把一堆收藏多年的舊日歷搬出來翻看，時而微笑，時而神傷，神神叨叨。

終于有一天，我“偷窺”到外公那些舊日歷的秘密。原來，從媽媽出生的1975年起，40多本舊日歷上，都標注著當時發生的一切大事小事瑣碎事，大到國家政策，小到蘿卜白菜，事無巨細。對于這些日歷，我嘲笑這是古董，爸爸卻說這是歷史的見證，是改革開放的“活化石”。

“女兒周歲，戴黑紗拍全家福?！痹?976年10月的日歷上，有一行字是用紅墨水寫的，依稀可見用黑鉛筆畫了一個圈。外公說，我媽媽周歲生日時，毛主席逝世不到一個月，舉國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外公拿出當時的照片，發黃的只有二英寸大小的照片上，外公外婆戴著黑紗，神情悲傷；一歲的媽媽手臂上也纏著黑紗，手指還含在嘴里傻笑。外公說，“毛主席逝世了，我們比自己的親人走了還難過，全國上下都不知道怎么辦……”

“女兒上大學，籌錢！打工！”在1994年9月的日歷上，有一行這樣的字，特別是兩個感嘆號，是暗紅色的，特別醒目。外公說，感嘆號是他用血寫的。1994年，媽媽接到了湖南財經學院的通知書，當時外公是公司的一名部門經理，管理上百名職工，可是面對媽媽的學費，卻是一籌莫展。外婆埋怨外公：“開放搞活這么多年，身邊的技術員一個個看著富了起來。你一個建筑工程師窩在小工廠，連送女兒上學都沒辦法？”當時，外公“十分慚愧”，一拳砸在門框上，鮮血瞬間涌出。為了表明南下的決心，他在日歷上用受傷的拳頭寫下了感嘆號。熬了兩個不眠之夜后，對“鐵飯碗”心猶迷戀的外公，不得不打工去了，“漂泊南方”。

在1995年的日歷的扉頁，工工整整寫著一句話：“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蓖夤f，1995年的大年初一，他和外婆沒有像往年一樣放鞭炮“納財”，而是在日歷的扉頁上寫了這句話鞭策自己。當時，外公在深圳一家建筑工地負責預決算，深圳到處可見這樣的標語。快節奏的工作，帶來了高收入。外公打工的日子里，一個月的工資比在工廠當領導時一年的工資還多。很快，外公家的經濟狀況得到了改善。外公說，外婆第一次收到兩萬元錢的匯款時，叫上兄弟姐妹一路護送到儲蓄所存錢，生怕把錢丟了。媽媽說起外婆當時的緊張勁，笑出了淚花，“你外婆窮怕了，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錢”。我仿佛看到媽媽的淚花里，除了開心還有艱辛歲月留下的痕跡，“好幾年過年都沒有吃上肉”。

在1998年6月的日歷上，有外婆寫的一行字：“親友商量找工作”。外婆寫的“找工作”是指為媽媽找工作。大學畢業時，作為財經學院國際金融專業的學生會干部，媽媽首選銀行系統，但是親朋好友都反對，最后媽媽進了長沙市郵政系統?！爱敃r我們的思想解放得還不夠，外婆還是希望我有個相對穩定的工作?！眿寢尭袊@地說，“我們好多同學在專業對口的單位干得風生水起?！闭f起這些，媽媽的語氣里總是夾雜著苦澀、無奈和羨慕。

后面的日歷上記的多是“芝麻小事”，但卻承載著滿滿的幸福，用沉淀的歲月詮釋了“平安是?！薄?/p>

在2017年11月的日歷上，我在28日那一天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符號：黑色的圓圈里打了一個紅色的“×”。那一天，外婆被確認患了肺癌。

“為什么這么大的事，卻沒有像以前的日歷上標示的那么明顯呢？是外公跟外婆的感情不夠深？”我問。面對我的疑問，媽媽搖搖頭說，“不是感情不深，是這件事對我們家的影響比較小?！蓖夤a充說，為外婆治病我們雖然花錢不少，但大部分費用由醫保負擔，家里負擔不是特別重，也沒有影響到生活質量?！按蠛佑兴『訚M，多虧國家有了好的醫療保障，退休工人的養老金也逐年提高，”外公沉重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笑紋，“你外婆走得很安詳，對黨、對國家、對親朋好友都是很滿意的?！?/p>

小小的日歷承載著我們家的悲喜生活，更是改革開放以來千千萬萬個老百姓家庭生活的一個縮影。我終于懂得了，為什么爸爸說外公的日歷是改革開放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