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帖學觀念”舊論考辨》再論

丁少帥

摘 要：碑學和帖學是康有為書法思想中兩個重要概念，文章從康有為“帖學觀念”入手，進一步分析康有為“帖學觀念”的來由以及“抑帖”說的科學性。作者就之前《康有為“帖學觀念”舊論考辨》（《書法賞評》，2019年第6期）中未及的詳細說明和需要補充的內(nèi)容略作解釋。

關(guān)鍵詞：《廣藝舟雙楫》;康有為;帖學;尊碑抑帖

筆者在《康有為“帖學觀念”舊論考辨》①中從康有為“帖學觀念”入手，認為當前學術(shù)界對康有為帖學觀念“曖昧”的看法由來已久，因受“尊碑抑帖”論及晚清碑學興起的歷史大潮流影響，學術(shù)界大都選擇刻意忽視或武斷判斷康有為對帖學的一些反思，并未進一步分析康有為“帖學觀念”的由來及“抑帖”說的科學性。相較于“卑唐”的拙劣手段，“抑帖”顯得根本無法成立，對帖學溫柔的形象也不符合康有為敢作敢當、大膽激進的個人性格。筆者就之前《康有為“帖學觀念”舊論考辨》中未及的詳細說明和需要補充的內(nèi)容略作解釋。

目前學者一般將康有為書法風格分為四期，也有將其分為三期的情況，兩者相差不大。此分期與按朝代劃分康有為對帖學書家態(tài)度的分期有所不同，它是以《廣藝舟雙楫》完成的時間為界，將早期又細分為二，前者為帖學時段，后者是以帖學為主、碑學為輔的碑帖階段。王澄、梁新穎等先生皆認同此觀點。學術(shù)界也有不同的看法，由于康有為早年帖學階段的書法作品并沒有流傳下來，所以就有學者從書法藝術(shù)風格的角度出發(fā)，將康有為的四個時期劃分為：11歲到41歲為碑帖結(jié)合期，中間的兩期分別是個人書風形成期和個性書風成熟期，兩者以1910年為限，最后一個時期為收獲期。②說到底兩種分類都是“三期”說的衍化，只是分期標準和側(cè)重點互有不同而已。一個更偏向于思想，一個側(cè)重書法風格。哪種分類更具科學性，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內(nèi)。

但是以《廣藝舟雙楫》為一個時間節(jié)點加以分隔前后的做法也并不科學。且不說康有為從未在《廣藝舟雙楫》中徹底與帖學決裂，即便存在，單以一本書的完成時間作為技法截然轉(zhuǎn)折的劃分點十分不科學，試想此書完成前康有為仍在帖學觀念下作書，書作一完成便立馬全用“碑法”，豈不荒唐？況且按照康有為本人的說法，他十幾天就完成了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在這種情況下再將此書作為一個時間點來看待并不準確。然康有為在成年后逐步由單純的帖法學習到接觸金石、迷戀碑學確屬事實?？涤袨樵凇翱刁w”成熟之前其實一直都在走“碑帖互融”的道路，到他形成“康體”之后，這種碑中帶帖的“碑式行書”方才更加明顯。康有為在書法實踐的過程中極力擺脫近世帖學的弊端，在避免落入帖學俗氣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李云光先生在《康南海先生書學異聞記》中提到了這么一件事：民國六年（1916）出版的《不忍》雜志第九、第十冊合刊本，有一則南海先生鬻書潤格的廣告：“康南海先生書法集漢隸、北碑、南帖之大成。”還特地說：“縱非先生自擬，也必定是經(jīng)先生同意的?！薄半m是廣告，用字極有分寸?！笨梢娍涤袨檫€是十分受用于“集漢隸、北碑、南帖”的這種說法的。③關(guān)于康有為“康體”書法的取法問題，經(jīng)研究，歷來學者都有一個共同觀點，那就是康有為的“康體”書法有著豐富的帖學因素。他在自述早年學書的過程就講到自己行草來自《閣帖》和《書譜》，兼雜張芝等諸人章草，還一度落入蘇、米窠臼中難以自拔?？涤袨闀ㄌ幵谔麑W的影響下并沒有問題，雖然在晚年已形成“碑式行書”“再也找不到王、顏二家行書的影子”。④康有為曾對顏真卿《爭座位帖》中的三帖大加叱責，認為（此三帖）“則為灌夫罵座，可永絕之?！彼岢珟煂W孫虔禮的《書譜》及李邕《云麾將軍碑》，由此，能看出他對顏真卿行草書的不屑，但他的“康體”卻極為接近“顏書”，不能說沒有顏真卿的影響，也不排除康有為在師法古碑時與“顏書”一致，形成了相似的風格。但對純正二王一脈的學習他也絲毫不加避諱，這一點從康有為對待《圣教序》的態(tài)度上也可見一斑。不僅如此，他對當時碑學興盛后帖學漸廢的現(xiàn)狀也提出了批評，認為近來行草漸廢，但行草不可廢除，因為在寫簡札的過程中，魏碑顯然已不能適用，反而是帖學的姿媚妍麗發(fā)揮了作用，因此學習行草者必須涉及帖學。

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態(tài)度要單獨拿出來看，筆者認為康有為在行草實踐上也學習了顏真卿。他對《爭座位帖》三帖的態(tài)度讓人摸不到頭腦，想必《廣藝舟雙楫》里面的“卑唐”觀念對康氏看待顏真卿帖學有著重要影響。康有為對待顏氏《爭座位帖》一定程度上也受他“淺薄”楷書觀的鉗制，所以評價不高。這種“卑唐”的觀點多處提到顏楷“此則顏、柳丑惡之風敗之歟！”又“歐、虞、褚、薛，筆法雖未盡亡，然澆淳散樸，古意已漓;而顏、柳迭奏，澌滅盡矣！”不過這種理念也相當復(fù)雜，他并未完全否定顏真卿，康氏言道：“大卷彌漫，體尚正方，……宜參學顏書，以撐柱之。顏碑但取三本，《臧懷恪》之清勁，《多寶塔》之豐整，《郭家廟》之端和，皆可兼收并用之?！边€說：“顏平原之《裴將軍》，藏分法于奮斫之內(nèi)，為可學之碑?！庇帧棒敼珪纭端伍_府碑》之高渾絕俗，《八關(guān)齋》之氣體雍容，昔人以為似《瘞鶴銘》者，誠為絕作?！笨涤袨闀ㄒ泊_實有顏氏大字的感覺，這就能看得到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態(tài)度并不一致。

有一點十分有趣，康有為對待顏氏《爭座位帖》三帖是持否定看法，并認為三帖并不可學。單就上述分析，認為康有為對三帖的看法也符合他對顏體所持有的褒貶不一的大勢。然此《爭座位帖》正是其恩師朱九江書學的取法，反觀康有為對朱九江的高度評價，他認為《爭座位帖》三帖非但不應(yīng)列于三本可學之書，甚至還是絕不可學的書作，態(tài)度完全相反，讓人費解。是否正如他人所說提高朱九江僅為師生情緣？是值得分析的。

謝光輝先生曾說：“康有為的書法，……若深究根源，則南海先生的書法與其師朱九江先生的淵源最深，……受其師的影響至深。”①朱次琦（九江）先生的書法恰恰就源于顏真卿的《爭座位帖》三帖，按曹受坤在朱次琦先生的家書后面題跋道：“此冊為先生致其子孫侄孫云階小簡，……而書法乃酷似魯公《爭坐（座）位帖》。”陳泰來賦跋詩一首，前兩句是“再傳薪火憶先師，書法平原宛在茲?！北R子樞后跋云：“審觀各札，老筆分披，筋力彌勁，深得顏魯公《爭坐（座）位稿》神髓，真跡無疑。蓋先生早歲即工書，……所藏宋拓《爭坐（座）位帖》，舊為余所得，因知其寢饋功深?！敝炀沤壬鷮︻佌媲湫胁莸臒釔酆蛯Α稜幾惶返呐R習不可能對康有為毫無影響，同樣康有為在朱九江先生信函后面也有一則跋語：“先師朱九江先生……，不獨學行高一世，但論書法，沉雄蒼健，怒猊抉石，亦為清朝第一。”②這里面當然也有學生對老師的尊崇溢美之詞。但如此一來就需考量所謂“清朝第一”是否真正符合康有為的看法，還是單純師生間情誼的夸贊？

在筆者看來，僅僅以單純流于表面的溢美之詞解釋康有為對朱次琦的評價并不正確，且前文已說康有為的書法正從朱次琦中而來，在此影響下康氏的贊譽大抵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朱氏書法得《爭座位帖》神韻，康有為必定知曉，這樣一來他對《爭座位帖》的抵觸就與諸多問題一起成為康有為思想中眾多矛盾點的一個。

筆者認為康有為并無借助王羲之實現(xiàn)“改制”的想法。但康有為是否就在《廣藝舟雙楫》中毫無“托古改制”想法了嗎？其實也不是。這也許是我們對“托古改制”一詞的錯誤理解，“托古”一定要托像孔子一樣的特定的“個體”嗎？難道“托古改制”就不能是憑借某個時代、某種書體或書法來表達自我觀點嗎？雖然康有為所述“托古改制”思想的時間要晚于《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但是康有為在“兩考”（《新學偽經(jīng)考》與《孔子改制考》，為便于行文，統(tǒng)一略減為“兩考”）中的“托古改制”思想?yún)s在《廣藝舟雙楫》中已有所體現(xiàn)。只是這個“古”指的是什么還需要討論，康有為指出“學以法古為貴”，他在此處提到的這個“古”與“托古改制”中的“古”當屬于同一事物，這點應(yīng)該沒什么好爭議的，蔡顯良先生認為康氏“法古”的對象至少包含六朝的碑文和魏晉的書法。

在筆者看來，康有為“法古”和“托古”的“古”從廣義上應(yīng)該可以伸延到漢碑，甚至再大一點可以通指魏晉南北朝之前的書法。尤其是漢碑“智過其師，始可傳授。今欲抗旌晉、宋，樹壘魏、齊，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漢也”。《體系》與《導(dǎo)源》兩章就是他理清脈絡(luò)“托古改制”的最好證據(jù)，只是他所改的“制”是“館閣體”和流于靡弱的帖學書風，而不是帖學。

筆者大膽猜測，所謂康有為“尊碑抑帖”一詞極有可能是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前這段時間才提出來的看法，為的是與“尊碑”相對應(yīng)，且與“尊魏卑唐”形成對偶。最早提出來此看法的書家可能未必是將“輕”看作是“貶低”“否定”之意，而是“忽視”的意思（關(guān)于“抑帖”說法，還有“輕帖”“貶帖”的說法，互相混用。“抑”和“輕”的意思不同，“抑”有貶低、抑制、阻止的意思。清人用“重”“輕”之談，如張宗祥《書學源流論》中言：“康熙、乾隆之時，人主亦皆重帖而輕碑。”①他論者皆從略）。此說法并非完全沒有依據(jù)，按“輕”的釋義其實有很多種，有一種便是“無勢之謂輕”，無勢便是“忽視”，是符合本文所提出的康有為刻意忽視帖學、尊崇碑學的看法。是否“抑帖”是“輕帖”一詞混亂使用后的結(jié)果，此為可能性之一。雖然晚清對碑學的認識和態(tài)度是不斷上升的，但是從阮元到包世臣，再到康有為、梁啟超、沈曾植，也并未將帖學與碑學真正地對立起來，將“抑制”和“貶低”帖學為能事，反而是極少數(shù)的書家極力詆毀。從晚清帖學的發(fā)展情況來講，碑學的流行一定程度上使帖學的發(fā)展“受挫”，但也并非完全停步不前，那些極度詆毀帖學推崇碑學的書家也不占多數(shù)，在書法史上的影響不大，更關(guān)鍵的是他們的書法風格可以看出完全的碑學取向，與康有為的書風截然不同?？赡苁呛蟠鷮W者受到這些為數(shù)不多極端書家的影響，誤將康有為一干人等也籠統(tǒng)地歸類為“抑帖”的先行者，后來便以訛傳訛，將康有為的書學思想固定了下來。到了現(xiàn)代，便直接認為康有為是不遺余力地將帖學完全打倒、全面否定帖學的荒唐說法，實為可哂，此則為另一種可能性。

民國書論中鮮有對康有為帖學觀念的批評論調(diào)，他們的筆鋒大多集中于康有為對碑學的態(tài)度，如劉咸炘《弄翰余沈》中言：“康氏尊南北朝而卑唐，其言往往太過?！雹谠谠u論唐碑時因與帖學面臨同樣的問題，他則言：“康氏于唐碑亦非全不稱許，顧謂其佳碑，已磨翻壞貴，舊拓價貴，此亦當時之言耳。”對帖學因拓本昂貴不學帖的內(nèi)容絲毫未曾提及，并肯定了康氏的部分言論。考慮此文論述只限于真書體為主而言，劉氏在談到趙孟頫等人的楷書時也直言不諱地說：“松雪始重小真書，……一味圓順平直，而體勢復(fù)沿唐人之庸熟方板?！w體大行，庸俗平淺已極。董香光……仍囿于行草?！比粢择?、顏相較，此論當列入唐楷后的元明楷書范圍之中，不涉帖學的行草范疇，然似《三門記》等楷書歸于碑學更為不妥，當是帖學。另外，此著雖極力批駁康有為的觀點，但均未提到康氏抑制帖學，也沒有駁論，從前文他對市面上“碑版稀缺”的反應(yīng)來看，亦未曾提及“帖學大壞”（即便唐碑屬于帖學），且劉氏對元明書法也多有譏詆之語?？挚凳蠈μ麑W觀念的評價尚不至于“抑”，或以“輕”為準，評價中肯，無辯駁的必要。

另外筆者曾考證過康有為所著《廣藝舟雙楫》的成書時間③，認為該作的成書時間并非康有為自我所述的那樣，目前所見版本均為刪改本。筆者在完善論點后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資料?，F(xiàn)補充兩點：一是據(jù)王申先生在《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今文經(jīng)學問題的考辨》④一文中所持的看法，朱一新本人對康有為的“兩考”意見頗大，并不贊成。然在舊有的1891年刊本給予回復(fù)的序言中未曾提及反對的意見，甚至沒有提過關(guān)于“劉歆偽造”的任何句子?？梢娫静o“劉歆改造”的內(nèi)容，這是最為適用的證據(jù)。至于黃紹箕批評的內(nèi)容，康有為在增補劉歆作偽時出現(xiàn)前后矛盾，在筆者看來尚不能做為力證。原因在于《廣藝舟雙楫》一書內(nèi)本身矛盾的地方就比較多，如果因為前后抵觸便認定后者屬于后補的內(nèi)容，則過于武斷，不足以服人。

此外，王申先生所質(zhì)疑康有為抄襲廖平一事的說法難以成立，但事實上康有為和廖平在廣州見過面，并有過交談，這也證明康有為極力隱晦相見場面的確曾存在。筆者所爭議的話題無非是廖平本人是否向康有為展示過自己所寫的“兩考”，這倒反而無足輕重了?？涤袨榭赡茉?890年前后受到《舊約》的影響，從而在學理上推動了疑古思潮的興起，這倒頗具可能，但這絕不是改變康有為態(tài)度的決定性因素。

二是馬忠文先生在《康有為自編年譜的成書時間及相關(guān)問題》一文中對《我史》的成書時間進行了研究，得到的結(jié)論也是康氏有“造假”的嫌疑?？凳纤缘谝粌阅曜V在戊戌時慘遭抄沒，后落入羅孝高之手，這一說法過于傳奇，現(xiàn)在也沒有證據(jù)顯示康有為在乙未年之前寫過年譜。即便如此，乙未年前的年譜也摻雜了大量后來的紀事，且在原稿本中有大量刪改、添加引注等內(nèi)容。故朱維錚先生認為《我史》“點竄”過多，所以馬忠文先生亦堅持學術(shù)界的共有看法：“康有為每每將自己著作撰述時間提前很多年，湯志鈞先生稱此舉為‘倒填年月，制造迷誤。”⑤而在另外的類如《戊戌奏稿》《廣藝舟雙楫》等書中均出現(xiàn)過類似的舊稿添加新內(nèi)容的情況，只是《廣藝舟雙楫》作為一本藝術(shù)著作，篡改的情況沒那么嚴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