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楠

2021年9月21日,美國總統拜登在第76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中發表演講。
9月21日,美國總統拜登在第76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演說。除呼吁各國“加強團結”以共同應對新冠疫情和氣候變化等挑戰外,拜登宣稱美國“強調競爭,但不尋求‘新冷戰”。
僅在一年前,特朗普在同樣場合曾發表過一次基調大相徑庭的演講,通篇12次提及中國,字里行間充滿進攻性意蘊。會場之外,美國針對中國的單邊遏制行動不斷升級,中國逐一對等反制。在這種氛圍中,越來越多的人認為美蘇冷戰將在中美之間重新上演,結合新時期的新特點會生成“新冷戰”。拜登執政以來,美國的對華政策仍處處延襲“特朗普式姿態”,一些具體事件進一步強化了“新冷戰”敘事。現在拜登又明確表示美國不打“新冷戰”,背后有何深意?
持續40多年的冷戰是人類歷史中的獨特片段。為爭奪世界霸權,同為超級大國的美國與蘇聯將大量國家資源傾瀉到一場長期且全面的競賽中,人為塑造了一個“割裂的世界”。雖然兩次世界大戰時生靈涂炭的場景并未重現,但代價高昂的國力比拼仍令國際態勢危如累卵,“長和平”的面紗難掩國際社會的“長恐懼”。
在冷戰結束后的30年里,美國戰略界一度確信,其勝利帶來的“單極優勢”足以讓世界長期處于“美國治下的和平”。然而,從9.11事件后漫無盡頭的反恐行動和局部戰爭,到次貸危機引發的金融風暴,再到政治、社會層面頻現的制度弊病,美國的優勢被不斷消磨,其國內反建制民粹主義的種子逐漸生根發芽,“歷史并未終結”。當奧巴馬的溫和“變革”無法回應美國民眾的急切訴求時,憤懣的特朗普扶搖直上,嘗試借助“美國優先”為美霸權續命,塑造“受害者敘事”、聚焦威脅并“內禍外引”是這種理念背后的實踐路徑。遵循這種路徑,特朗普政府時期的美國如同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為彰顯自己的決心與強大,手持長槍沖向風車,作為崛起力量的中國則成為這座“風車”。
盡管中美關系的急轉直下令“冷戰敘事”回歸,但“新冷戰”的說法并不被所有美國人接受。包括前國家情報局局長科茨、資深外交官傅立民、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在內的諸多前政要和學者公開反對這種機械化的類比,提醒人們注意中美關系的特殊性。然而,“新冷戰論”的市場持續擴張,“中國威脅”被無限放大。政治人物與國會議員紛紛效仿凱南、杜勒斯甚至麥卡錫等“前輩”,全力助推意識形態恐慌,學界亦發表《更長的電報》等研究成果鼓風助陣,為特朗普政府各種單邊主義行徑背書。從主張全面脫鉤到渲染意識形態危機,特朗普政府內外的鷹派一步步將美對華政策引向遏制歧途,“全政府”“全社會”這樣的術語被上升為對華政策的組織方略。
拜登在入主白宮的同時繼承了“跌入谷底”的中美關系,不得不直面這一關系持續下滑的強大慣性。在政府內部,拜登搭建的“專業化團隊”不乏有人抱持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偏見和通過遏制中國捍衛美國霸權的決心。在國會內部,民主黨危在旦夕的微弱優勢使其無力糾偏。更重要的是,拜登自己也沒有放棄對華示強的意愿。在執政首個“百日”內,新政府付諸實施的各項對華政策措施烈度仍居高不下,甚至在科技等領域比特朗普時期更咄咄逼人。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李成說,“拜登政府與上屆政府一樣,對華政策沒有戰略,只有情緒”。這種對抗性姿態一度令許多致力于推動中美關系重回正軌的人士倍感失望。
不過,拜登明確回避“新冷戰”的敘事模式。執政初期,他稱美國雖將延續和中國的“激烈競爭”,但并不尋求打一場“新冷戰”,同時承諾將在此基礎上重估和修正在特朗普政府時期被嚴重扭曲的對華政策。2月參加慕尼黑安全會議特別論壇時,拜登重申美無意造成東西方對抗的局面,“不能也絕不會回到冷戰時期的對立僵局中”。76屆聯大期間,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警告應避免“冷戰重演”后,拜登再度承諾美不會重新走上“新冷戰”的舊路。
如何理解拜登政府表態和行為之間的偏差?不打“新冷戰”的表態體現了拜登政府對過去幾年“極限施壓”方式的否定。特朗普政府拒絕高層對話,策動經濟脫鉤,追求政權更迭,煽動反共情緒,并主動摧毀了中美之間幾乎所有戰略穩定機制,其行為帶有明顯“復刻冷戰”痕跡。美國務院前亞太事務副助卿柯慶生在《外交事務》雜志撰文評估特朗普的策略,認為其并未取得預期收效,反而加速了中國經濟的“內循環”,激發了中國人民的凝聚力。拜登上臺后不久,其外交事務團隊多名成員就發聲批評特朗普政府的中國政策“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效果……總體就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僵化的遏制戰略”。為了在不發生沖突的前提下仍能延續所謂“激烈競爭”,拜登政府意圖為雙邊關系建起“護欄”,留一些喘息空間。
不打“新冷戰”的表態也反映出拜登政府對當前國際環境及中美關系的認知。在被拜登政府奉如圭臬的《讓美國外交政策更好地為中產階級服務》報告中,一個明確的結論是,美國中產階級無意支持自己的政府恢復單極世界、升級與中國的“新冷戰”,或因國家政體差異而發動一場漫無邊際的斗爭。這種結論的背后,是美戰略界對美蘇關系和中美關系差異性的重新審視。一方面,過去四年的經驗證明,中美兩國具有美蘇間不具備的高度相互依存性,無法被簡單劃分為完全分割、相互對立的兩個集團。過去兩年即便兩國關系極其糟糕,雙邊貿易額和投資額仍不降反升,企業在“用腳投票”反對冷戰式的對立。美國商會中國中心的報告顯示,如果所有中美貿易都要承受特朗普增加的對華關稅,美經濟產出到2025年將每年損失1900億美元。
“聯盟制華”是拜登政府有別于前任的核心策略,具有豐富的冷戰意蘊。然而,拜登“全球游說”的結果顯示,“冷戰式聯盟”不僅難以構建,有效性也值得懷疑。德國總理默克爾、法國總統馬克龍、英國首相約翰遜均表達了避免建立對抗性陣營的意愿,日本領導人也不贊成在亞洲建立類似“北約”的機構,各東南亞國家更是爭先恐后地表示拒絕在中美之間做選擇。如果美擁有相同意識形態的傳統盟友、環伺中國周邊的“潛在伙伴”均不認為中國對它們構成“生存威脅”,美以意識形態為由對華施壓就無從談起。
不打“新冷戰”的表態同樣蘊含著拜登政府未來對華戰略的樣貌。2020年大選前,布魯金斯學會研究員、前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杰弗里·貝德就曾將中美兩國比喻為“獨木舟上的大象”,指出“如不加小心,會傾覆船只、淹沒他人”。對拜登及其團隊來說,認識到當今世界的復雜性和中美關系的獨特性,在一組相互依存的雙邊關系中尋找美國的正確戰略,是艱巨卻必須完成的任務。多次強調不打“新冷戰”能夠證明,華盛頓開始意識到問題的癥結所在:相比冷戰時的美蘇關系,當前的美中關系要復雜得多,須以更審慎方式處理。

瑞士名城蘇黎世的機場。2021年10月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與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蘇利文的會晤在附近一家酒店舉行。
從美國務卿布林肯甫一上任便提出的對華政策“對抗、競爭、合作”“三分法”和白宮今年3月公布的《國家安全戰略過渡性指針》,到兩國元首兩次通話和9月美貿易代表辦公室發布的“美國對華貿易愿景”,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與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蘇利文在瑞士蘇黎世的會晤,可以看出“對抗”一詞在美對華話語體系中正逐漸弱化,“競爭”和“合作”作為其他兩個關鍵詞被反復提及。在兩國學界看來,“競合”思維及其衍生的“和平共存”有助于回避美蘇式對峙,或將成為未來拜登政府對華政策框架的支柱。然而,作為一組在語意和邏輯上存在矛盾的概念,“競合”的提出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疑問。
拜登曾在執政之初表示,其政府已經為中美間“極其激烈的競爭”(stiff competition)做好準備。然而,此后美一系列對華行動都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和進攻性意味,超越了中方和第三方國家理解的常規“競爭”范疇。中國外交部副部長謝鋒在天津同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舍曼會談時斷言,美方“對抗遏制是本質,合作是權宜之計,競爭是話語陷阱”。在缺乏明確邊界的情況下,“激烈競爭”終將滑向“新冷戰”式的對抗,這也是中方在蘇黎世會晤中再度反對以“競爭”定義中美關系的深層原因。
即便中美雙方能夠對競爭的范圍加以限制,也不意味著能降低競爭烈度。高技術仍將是美關鍵對華競爭領域。為此,拜登政府沿用“小院高墻”策略提升競爭力,推動對關鍵商品供應鏈進行審查,同時,也將意識形態因素融入科技競爭,聯合歐洲建立由“民主國家”主導的“貿易與技術委員會”來制衡中國,并多次將價值觀因素帶入科技問題。這種人為加劇特定領域割裂和對立的競爭仍擺脫不了冷戰特質。
再就是如何對競爭進行管控的問題。拜登政府的兩位高級顧問坎貝爾和蘇利文曾在《外交事務》雜志撰文指出,與其說中美競爭“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如說“是一種需要管控的狀況”。然而,中美之間的各類戰略穩定機制在特朗普時期被破壞殆盡,拜登執政后缺乏進行修復的決心和姿態。美國在缺乏規則和“紅線”的前提下就匆忙投入“極度激烈的競爭”,不僅無法把控競爭的烈度,更難控制競爭的成本和風險。
總之,拜登政府雖盡力擺脫“新冷戰”的敘事框架,但美國的行為模式卻難以發生根本性的轉變。“繼續強化對華遏制”既是美戰略界的思維定勢,也是民主、共和兩黨的高度共識。源自美方的“激烈競爭”在所難免,中國各界應直面這一現實,“如網在綱,炳若觀火”,用自己的實力和精巧外交打破“新冷戰”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