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是甜的

肖于

我媽是個知青，我爸是個農(nóng)民。我媽是城市戶口，我爸是農(nóng)村戶口。這不只是簡單的工農(nóng)混搭，也是命運的羈絆，讓我最初的生活充滿矛盾、碰撞、憤怒、不甘、無望、爭吵——這些詞離幸福都有一點兒遠。

作為生產(chǎn)隊隊長的兒子，我爸一心要找個城里姑娘結(jié)婚。任憑做媒的人來來往往，他毫不動心，直到生產(chǎn)隊的王會計帶著我姥爺?shù)囊馑继みM門檻，我爸才認(rèn)定了這門親事。

在我幼時的歲月里，我爸應(yīng)該很辛苦。只有他一個農(nóng)村戶口，卻有三個城里人要養(yǎng)活，他的土地太少了，我媽又不甘愿干農(nóng)活。他勤快，愿意為生活付出所有氣力。據(jù)說，在生產(chǎn)隊里，我家永遠是每畝地里出錢最多的人家，而他的女兒們卻幾乎沒去過那片土地。

事實上，過分操勞讓他變得暴躁、易怒。愛好也從打乒乓球、滑冰變成了喝酒。再加上和我媽經(jīng)常有矛盾，不干活的時候，他幾乎都去外面喝酒，然后便是爭吵、冷戰(zhàn)。

粗糲、辛苦的生活讓我媽也不幸福，她盡心盡力地養(yǎng)育我和妹妹，卻也常說很傷人的話。我姥姥及其他家人都心疼我媽，一個城里姑娘，就這么嫁給一個種地的，日子確實是苦。他們也常對我說：“你媽太不容易了，你長大了她就能過得好點了。”我父母不太如意的生活，好像都是我和妹妹造成的，很荒謬。

那時，東北沒什么太好吃的水果，入秋的山楂勉強算水果吧。有一次，家里買了一堆山楂。對于這堆山楂，我恐怕要記上一輩子，并不是因為山楂好吃，而是我媽對我說的話。

這山楂特別酸，我吃了兩個，一點兒也不好吃，卻又覺得扔掉太浪費了。我媽看我那痛苦相，讓我把剩下的半袋子山楂都扔了。扔?xùn)|西并不是一貫節(jié)儉的她所能做出的事情，可她的邏輯是止損，她說：“買了不好的東西已經(jīng)吃虧了，再吃了不想吃的東西，損失更大，不如扔掉，就損失一次。”

我媽說得對，這個道理我聽一次就記住了。不管有多舍不得，都沒有必要為了擁有而受傷害。

可是我媽沒法止損，因為兩個女兒，因為這就是她的命。

后來，我知道，山楂可以做成山楂醬。只要放白糖，多放，再難吃的山楂也變甜了。就像我們的日子，酸澀難忍，又漫長，可終究能通過努力，讓日子變得甜一點。

酸酸甜甜的山楂醬放在罐頭瓶子里，想吃的時候去挖半碗，現(xiàn)在想想，那種甜還能浸到心里。尤其是在寒天，把玻璃瓶子放在陽臺門和廚房門形成的夾層里，陽臺是個大冷庫，廚房是熱的，兩道門隔出的夾層是冰火兩重天。山楂醬處于半凍不凍的狀態(tài)，不會壞了味道，也能隨時挖出來吃。

東北幾乎有半年的冬天，冬天里沒有農(nóng)活可做，很多種地的人就貓冬了。貓冬怎么可能有收入？我父母腦子活，也不怕吃苦受累。在20世紀(jì)80年代末，他們養(yǎng)了幾頭奶牛，按我媽的話說：“家里又多了一個人上班。”奶牛產(chǎn)牛奶，牛奶可以賣錢，每天都有收入。就算貓冬，土地里不生錢，家里的牛也能賺錢。

入冬了，我爸在生產(chǎn)隊的電影院燒鍋爐，我媽在水泥廠上班。我媽下了班，要到托兒所接我和妹妹，然后回家擠了牛奶，又要帶著兩桶子沉甸甸的牛奶去奶站賣掉。但是兩個很小的女兒，害怕得不肯在家里等她，怎么辦？

我媽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兩個幾十斤重的牛奶桶掛在自行車后面，兩個女兒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天有點冷了，我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夜幕來得快，天色很快就沉下來。

我媽帶不動我們了，騎了沒幾分鐘，就放下我和妹妹，到綜合商店門口給我們買兩根糖葫蘆。我和妹妹一邊吃，一邊在深沉的暮色里跟著我媽走，我媽騎一會兒自行車，再推著自行車走一會兒。我和妹妹跑跑走走，一點兒也不冷。暮色很深，帶著秋季里冰冷的濃霧，只有路燈是橘黃色的，每隔一段，就劈開夜色揮灑些溫暖的光來。母女三人，就這樣，在糖葫蘆甜甜滋味的引領(lǐng)下，按時走到遙遠的奶站。

交了牛奶，我媽會帶上我和妹妹，以及兩個空了的鐵皮桶，騎自行車回家。路過綜合商店，再買幾根棒冰，把它們凍在室外的窗臺上，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吃。

天冷，我媽是熱的，蹬自行車出了一身的熱汗。我和妹妹坐在車大梁上，遇到過天橋、上坡時，都下來幫忙推自行車。我們身子是熱的，手和臉蛋是冷的，可心里，是甜的——除了冰糖葫蘆，還有對棒冰的盼望。

那些年，我的父母從來沒機會休息，除了種地、上班，他們還干過很多營生，只要能賺錢，他們從不吝惜自己的時間和氣力。他們一心要兩個女兒過更好的日子，雖然他們并不知道這個愿望要如何實現(xiàn)，但他們從未放棄過努力——過更好的日子的努力。

姥爺和姥姥相繼去世后，五十歲出頭的父母搬到北京定居，除去曾經(jīng)生活的一切烙印，過上了年輕時從沒敢幻想過的日子。城里的親戚，再也不會有人看低他們，再也沒有人同情他們了。

人世蒼茫，小人物的命運永遠和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種田為生的我爸早在城市化的改革大潮中，改換了城鎮(zhèn)戶口。我媽也在紛繁復(fù)雜的企業(yè)改革后，開始領(lǐng)退休金。我媽的退休金賬戶內(nèi)錢數(shù)不多，可每年都在增長。

命運開始眷顧他們，對他們來說，年輕時受過的苦已被稀釋了，只是我擔(dān)心這些苦藏在他們的身體里，早晚要一點點地顯示出來。

現(xiàn)在回到父母家，如是冬天，他們一定會提前買了糖葫蘆，放在冰箱里，等我吃。他們會套上棉衣，走在北方冷颼颼的街上，去最近的超市，如有鄰居問，我爸會說：“我家老大回來了，她愛吃糖葫蘆。”

（齊 業(yè)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世間味道》一書，尹成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