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與卑鄙：B超醫生倒在坊間傳聞里

馬藝宸

鄭新南是湖南一所醫院的B超醫生，在同事眼里，他正直無私，品德高尚。沒想到有一天，他女兒的救命恩人前來問胎兒性別，鄭醫生會說嗎？

醫院秘事：醫生必有灰色收入？

2010年6月，從醫學護理專業畢業的王暄，到湖南省長沙市下轄的一所市級醫院報到時，認識的第一位醫生名叫鄭新南。

他40歲出頭的樣子，身材矮小，塌陷的鼻梁架著一副寬邊眼鏡，是一位B超醫生。跟王暄一同報到的還有一名女同學，鄭醫生作為影像科的主任，主動前往火車站迎接她們。

確認過身份之后，鄭醫生主動幫她們把行李扛到車上，然后載著她們進了當地口碑很好的一家酒店，為她們接風洗塵。

這頓飯，吃得很紅很正。鄭醫生不斷地強調，干這行，除了技術和責任心之外，更重要的是職業道德和操守。這讓王暄差點以為鄭醫生是院長請來給她們洗腦的，直到正式入職醫院，成為鄭醫生的助手，目睹了他在B超室的日常工作之后，王暄才知，鄭醫生在那頓接風宴上所言非虛。

“鄭醫生，求求您，告訴我吧！”一名27歲的年輕孕婦躺在診床上，面容憔悴，臉偏向鄭醫生，想要知道胎兒性別。“宮內妊娠單活胎，胎盤前置狀態，可見胎心搏動，胎動好，胎兒脊柱、四肢、四腔心切面及內臟結構因孕周關系顯示不清……”鄭醫生坐在B超機前，機械地重復著檢查結果，王暄則按他說的迅速錄入診斷。

“我可以給您錢！”孕婦一旁站立的家屬，立馬扯住鄭醫生。“您知道不？我們家三代單傳，小夫妻兩個又都是有公職的人，不可能再有指標……”家屬又氣又急地說。“不好意思，這是我職業所在，其他的不在我工作的范疇！”鄭醫生還是冷冷地回答。孕婦的家屬惱羞成怒，將裝有厚厚一沓錢的信封拍得啪啪響，開啟了謾罵模式。

鄭醫生早已經見慣不怪，按響了下一位的呼叫號碼。這就是鄭醫生的日常，因為本地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人們都想要男孩。

鄭醫生的老家在廣西，在湖南上的大學，分到這家醫院后，和當地的一名女孩結婚，生下女兒聰聰。妻子娘家四個弟妹的所有學費和日常用度等開銷，都是鄭醫生在負擔。有人問他是怎么做到的，鄭醫生只笑笑，不回答。

因為鄭醫生的沉默，總有人謠傳他利用醫院的資源，給人看性別，收取高額費用。有一次，醫院的一個工會干部要給王暄介紹對象。這位工會干部把這個男孩夸得貌若潘安，才比紀曉嵐，讓王暄無論如何都要抽空見上一面。王暄無奈地舍命相陪。搞笑的是，相親那天，男孩子的母親也來了。男孩母親是個強勢和異常八卦的女人，見到王暄之后，就一口認定了王暄是她家兒媳婦，還告訴王暄諸多關于醫院的秘事，其中就包括鄭醫生的。

男孩母親問王暄：“醫生都有灰色收入，你也有吧？有多少？可以透露不？”王暄無比尷尬，據實相告：“沒有，至少我沒有看見哪位醫生或者護士拿過人家什么東西，更別說什么灰色收入。”男孩母親不信，繼續往下追問：“你就蒙我吧。你們醫院那個B超室的鄭醫生不知道拿過別人多少錢呢！做B超時，很多人都不走門診掛號，直接甩現金或者把紅包塞到他抽屜里，很多人都看到過呢！”

王暄懶得解釋，在他們醫院，一個B超的費用也就120元，如果第二次做，還是半價。病人犯得著給紅包嗎？就算他們想要賄賂醫生知道胎兒性別，但以鄭醫生的為人，還不自討沒趣？何況，在王暄心目中，鄭醫生不但是個有著很高職業素養的醫生，還很有文采。鄭醫生不但有文采，還很有情懷。因為同樣愛好寫作，他倆經常在一起交流。王暄也總能看到他的文章發表在內刊和一些重量級刊物上。那些年，正是紙媒的黃金時代，這些刊物不但影響廣泛，稿費也給得相當慷慨。

此外，鄭醫生還會吹薩克斯，他在業余時間開了一個培訓班，每節課收費50到200元不等，一對一教學，固定的學生就有十幾位。他曾跟王暄講過，這些收入是他工資的四五倍。在當時，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高收入了。所以，如果說鄭醫生有額外收入，一點都不奇怪，靠本事賺錢，靠勞動獲取正當收入，這有什么不可以呢？

凈身出戶：迅速買房的高尚與卑鄙

2015年4月的一天，王暄拿著剛寫好的一篇文章想請鄭醫生指點，走到B超室，才發現門口被人堵得水泄不通，看著像醫鬧。她的第一反應是趕緊閃人、報警。但轉念又一想，鄭醫生還在里面呢，如果他被醫鬧打死或者打傷，那就不好了。想到這里，她趕緊收住要跑的腳步，脫了護士服，使勁撥開擁擠的人群，進了B超室。B超室里一片狼藉，鄭醫生被打得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的眼鏡被丟在一旁，鏡片已經碎裂，鏡框變形嚴重。

“帶頭大姐”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她把鄭醫生拎著坐起來，蹲在地上朝他不停地說著什么。

王暄不敢貿然行動，問過身邊的同事后，才知道這位“帶頭大姐”就是鄭醫生的愛人。她并不愛鄭醫生，當初嫁給他，完全是看中了他的職業與收入。鄭醫生相繼將她的弟妹供完大學后，不想再拿錢出來了，他老婆卻不干，與他大鬧，還家暴。鄭醫生忍無可忍提出離婚。他老婆不想失去這個提款機，便跑到醫院去鬧。最后，鄭醫生不想再糾纏下去，干脆把家里存折上的錢和房子全都給了她，凈身出戶。醫院的同事都為他抱不平，但鄭醫生也只是把新眼鏡的鏡框往上推了推，說：“沒事，求個清凈。女兒跟著她，有錢花，也有房住。這樣挺好。”

和妻子離婚，凈身出戶后僅一年，鄭醫生就又貸款買了一套房子，首付25萬。這個消息在整個醫院引起了轟動。早先關于鄭醫生的猜測，加上這次首付事件，各種傳聞甚囂塵上。王暄也不禁有了疑問，但他畢竟是領導，王暄也不好過問。

一般的B超醫生要在胎兒滿四個月才能看清楚性別。但根據相關規定，在為妊娠14周以上的婦女實行終止妊娠手術前，應當查驗、登記相關證明。所以，在孕婦滿14孕周前知道胎兒性別，對一些渴望生男孩又不想徒增麻煩違規打胎的人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據傳，在胎兒孕周剛剛滿12周的時候，只有鄭醫生的眼力可以甄別出男女，并且百分之百正確。因此，只要是鄭醫生值班，周邊市縣的病人也會慕名而來，哪怕人已經排到了樓梯口，哪怕需要等待一個中午，甚至更長的時間，她們都愿意。如果是男孩，孕婦家屬就會高興萬分，紅包一給就是三五千塊;如果是女孩，家屬就憑心意和交情，隨意給。如果說鄭醫生靠這項地下收入，很快又攢足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就不足為奇了。

B超室的副主任趙醫生對這個傳聞深信不疑，并適時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趙醫生的資歷其實也很高，只不過一直以來，她都活在鄭醫生的陰影之下，因為大家寧愿等著，也要守到鄭醫生當班時來做B超，基本上忽略了趙醫生的存在。

趙醫生為此特別忌恨，加上她有一次為熟人做了B超，送家屬出門時，用肢體語言暗示胎兒性別，被鄭醫生恰好撞見。鄭醫生嚴厲地警告了她，她更是懷恨在心，認為他假正經。

一次，院領導的兒媳婦懷孕住院保胎，來到B超室檢查。王暄當時有點不舒服，沒在現場，回來時，正好聽到她和鄭醫生的對話。

“您知道我是誰吧？我公公讓問的，再說，錢不是問題，這些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往您的賬戶再打2000！”孕婦請求了半天。

“別為難我這個小醫生了，這涉及職業道德，我很熱愛這份工作，不想丟飯碗！”這是鄭醫生的聲音。“你腦袋里裝的是漿糊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做我來！”趙醫生突然蹦出來，聲音還有點大。

為了避免尷尬，王暄故意退后幾米，然后在門口不遠處踏著厚重的腳步跑了一圈才慢吞吞走進來。沒想到，還沒開門，卻看見鄭醫生被人推了出來，他一臉尷尬，試圖擠一點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走向了走廊的盡頭。

不一會兒，這名小媳婦也出來了，一臉憤恨：“你們B超室里那個‘土行孫樣兒的醫生真差勁，死心眼，油鹽不進，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好看！”

掉進圈套：B超醫生倒在坊間傳聞里

果然，2017年年底，王暄休完假回來，便聽醫院的人說B超室出大事兒了，鄭醫生給人做胎兒性別鑒定被舉報，連人帶B超機，還有他抽屜里的一萬多元現金，全給搜出并帶走了。

出事那天是周末，B超室鄭醫生本來也不值班，但趙醫生家里有事來不了，只好叫了鄭醫生。

那天來做B超的孕婦叫莫亞女，是鄭醫生前妻娘家的鄰居。她說肚子不舒服，下體有點流血，同時還有幾個家人陪同。這幾個人鄭醫生也都認識，因為莫亞女救過鄭醫生的女兒聰聰。

聰聰10歲那年，在外婆家跟小伙伴到蝦塘里捉魚，蝦塘的水較深，又是軟泥，下水還沒站穩，人就滑進去了。莫亞女曬漁網時正好看到，就將鄭醫生的女兒救了上來。為此，鄭醫生感激不盡。這事，整個科室也都知道。鄭醫生告訴他們胎兒發育良好，目前并無大礙，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到門診開個單，留院觀察。

莫亞女和家人不肯走，將B超室的門反鎖了，然后聲淚俱下地說，他們家已經生了五個女兒，送走兩個，中間還流產了三次。這次是第九次懷孕，算命的說他們命中是有男娃的，因為超生太多她都不敢回村了，這些年在外面開了一個小門店，沒人管。只是生了這么多孩子，莫亞女的子宮和陰道已有嚴重松弛和脫垂的癥狀，這是她最后的機會，請鄭醫生務必要指明一下胎兒是男孩還是女孩。

鄭醫生很為難，坐在那里不為所動。這些人又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也被鄭醫生拒絕了。“要不，你看在我救了你女兒的分上，幫我最后一次！”莫亞女最終艱難地開了口。鄭醫生聽后一怔。

“如果連救命恩人都能拒絕，你還能為你女兒積什么福？如果你的女兒再遇到什么別的生命危險，還有什么人能幫你？”莫亞女的家屬紛紛指責、奚落鄭醫生，他最終嘆了口氣，說跟前面的一樣。

王暄問同事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他說有人得知莫亞女想要追生男孩，料定她會來找鄭醫生問性別，便買通了她的家屬，在B超室偷錄了視頻，還把一萬五千元的現金趁亂塞到了鄭醫生的抽屜。

這件事情發生后，醫院頓時一片嘩然。第二天，前面提到的那名院領導的兒媳婦也打了舉報熱線，證實鄭醫生給自己做過胎兒性別鑒定，還說幸好自己當時意志力堅定，選擇留下了孩子。

她的話也被找去談話的趙醫生的證詞再次證實了。趙醫生說當時自己也在場，本來別人是讓她給做胎兒性別鑒定的，但自己時刻牢記醫生的使命和醫院規定，在金錢和誘惑面前不為所動。但鄭醫生不一樣，他那時正缺錢，需要還房貸，就主動幫忙做。自己作為鄭醫生的下屬，實在沒辦法與之抗衡，為了保全工作，只能睜只眼閉只眼。現在，既然已經查到了，自然全力配合，實話實說。

“鐵證”如山，鄭醫生百口莫辯。

很快，鄭醫生的醫師執業資格證被吊銷，醫院將他辭退。按照第一順位，本應由趙醫生升任主任，因此，替鄭醫生鳴不平的人認為，發舉報視頻的人肯定是趙醫生。只是世事難料，醫院領導慎重考慮后，最終決定讓一位口碑正直的年輕醫生當了B超室的主任，趙醫生氣得整整一周沒來上班。

鄭醫生離開醫院時，王暄請他吃飯，當作送別。王暄憤憤不平地為他叫屈，并問他找出了背后害他的人沒有。他坦然地說，沒找也不想找。他覺得既然自己踩了雷區，人生就此畫上了職業生涯的終止符，就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和埋單。

他還說，雖然現在沒有公職和正式的工作，但活得輕松，再也沒有人猜忌他、嫉妒他、誹謗他，甚至記恨他，這也是變相地為自己的女兒積福吧！

分開時，王暄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問他，房子的首付25萬是從哪里來的？他哈哈大笑：“哪個男人不背著老婆存點私房錢呢？”王暄也忍不住笑了。

2020年五一，王暄偶遇鄭醫生，得知他已再婚，現供職于一家私人診所，過得很不錯！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