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罅隙”里的命案：那對合謀者內訌翻車

京天

2020年1月，廣州，熱鬧的舞蹈大賽之后，大樓里驚現男尸，而死者的妻子正是當天的參賽選手——

疑點重重男尸案

2020年1月5日晚9點30分，廣東省廣州市荔灣區一幢文化活動中心大樓從喧囂歸于寧靜，一名清潔工來到3樓一間臨時辦公室打掃，發現沙發后面卷曲的地毯里，隱約露出一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進而發現一名死者。

報警后，警方查知，死者名叫王德坤，36歲，山東省德州市人，電腦耗材批發商。當晚，他32歲的妻子錢芳菲來這幢大樓的一樓參加一場友誼賽，舞伴華天明熱身時傷了腳退賽，她陪同去了醫院。

法醫檢查發現，王德坤前額、后腦勺均有傷口，后腦勺的鈍器擊打傷是致命傷，死亡時間推定在晚7點至10點之間。痕檢確認，王德坤前額碰撞過辦公桌桌角，其后腦勺被桌上一個獎杯敲擊過，可獎杯上雖有人血反應，指紋卻已處理，現場DNA痕跡雜亂，難以確認兇手身份。

根據樓前院門處及比賽場地內的監控錄像和相關人員的證詞，警方梳理出華天明、錢芳菲和死者王德坤的行動軌跡——

華天明和錢芳菲于傍晚5點30分抵達活動中心，之后，在一樓化妝區做妝發造型。傍晚6點30分左右，二人現身賽場查看場地布置情況。晚7點，錢芳菲前往院口處迎接丈夫王德坤，送他上三樓臨時辦公室休息后，返回一樓。晚上7點25分，她和華天明來到比賽場地熱身，華天明跌倒、受傷，錢芳菲將他扶到1樓化妝區休息，后返回比賽區繼續看對手熱身的情況，8點，錢芳菲離開賽場，晚上8點07分和另一名伙伴扶著華天明離開活動中心，趕往醫院就醫。

錢芳菲曾是名職業舞蹈演員，8年前嫁給了王德坤，多年未育，和丈夫感情不睦，2年前，她和33歲的華天明成為業余舞伴，關系親密。3個月前，錢芳菲提出離婚，王德坤多方挽留。

這會不會是一起情殺案？監控錄像顯示，錢芳菲除了送丈夫上樓休息、送舞伴去休息室、送舞伴去醫院這三個時間節點外，全程都在賽場。通訊記錄顯示，當晚8點05分，她還給丈夫王德坤打過一次電話。她解釋，舞伴崴腳后，她本對繼續參賽抱有希望，誰料，華天明腳疼得厲害，她只能忍痛放棄比賽，隨后給王德坤打電話，準備告知他，自己想送華天明去醫院。可丈夫沒接電話，她以為丈夫在打盹，在微信上給他留言后便陪著華天明就醫了。

錢芳菲的說辭有證人佐證，也有相關通訊記錄印證，警方又懷疑華天明假摔后借機上樓暗殺王德坤。然而，其右腳踝骨裂，不具備短時間內上下樓、殺人、抹去現場痕跡的能力。

那么，華天明是否是先殺人，再假摔呢？為此，警方請了3名業內知名舞者觀看熱身視頻，他們一致認定，這絕對是真摔。舞者們信口議論：“這女的（錢芳菲）衣服和頭飾也太不搭了！”

比賽的服飾搭配十分重要，這會影響評委打分，錢芳菲熱身時所戴的頭花是橙紅色的，而舞衣是大紅色的！民警再度調看監控，發現，晚6點30分，錢芳菲還戴著金色頭飾，晚7點25分，再來賽場時，頭上佩戴的就是橙色頭飾了。對此，她解釋，發現頭飾不見時，場地內人太多，尋找未果，只得臨時找人借了個橙色發飾。

警方第二輪勘查時，在地毯的長絨毛中發現了兩粒極細小的橙色小米珠，正是錢芳菲所戴發飾上的！發飾借出人當晚壓根沒有上過三樓，這證明，錢芳菲隱瞞了一個重大事實——她將丈夫王德坤送到3樓臨時辦公室休息后，曾偷偷回到過這間屋子。

然而，她只堅稱自己沒殺人，其他的一概拒絕吐露。案件膠著之際，華天明主動投案：“別查了，不是她，是我！”聽說他“招了”，錢芳菲精神瞬間垮塌，說：“我也有參與……”

令人唏噓的真相

華天明是廣州市番禺區人，2016年春，妻子因患腦膠質瘤早逝。2017年夏，他重拾國標舞蹈愛好以改善心情，2018年初，與錢芳菲相識。

華天明對亡妻一片情深。錢芳菲反觀自己的婚姻，卻覺黯然。丈夫王德坤性格暴虐，一吵架就會揍她，這段婚姻讓她傷痕累累。她和華天明一起訓練，參加各種業余比賽，找到了久違的快樂，也成了摯友。

2019年11月，王德坤酒后與錢芳菲發生爭執，把她打得住進了醫院后，竟轉頭去外地談生意了。華天明趕至醫院探望好友，鼻青臉腫的錢芳菲哭出聲：“過不下去了……”他長嘆說：“我支持你。”王德坤出差歸來后，錢芳菲將委托律師起草的離婚協議書給了他。他暴怒：“要離，也是我不要你的！”

然而，不知王德坤哪根筋不對，之后他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彎，送來高級定制的舞衣、鉆石項鏈，懇請妻子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這次，聽說她要來參加舞蹈比賽，他又來捧場，可一來就嫌棄現場嘈雜。

這幢樓是舞友們的一個活動據點，華天明還將三樓一個儲藏室改成了臨時辦公室，之前，王德坤去過，他主動要求老婆帶自己上樓休息。舞友們都聚集在一樓熱烈交流，王德坤剛好能落個清凈。他對錢芳菲說：“你上場前通知我，我下來就行！”錢芳菲忍不住對華天明吐槽：“我多看他一眼都煩！”

晚上7點10分左右，錢芳菲忽然發現自己的頭飾不見了，她隨身包里有款銀色的備用發飾，可她和華天明的包都被王德坤帶上了三樓看管，她不想見到丈夫，華天明便替她走了一趟。

哪知，剛進門，華天明發現王德坤正鬼鬼祟祟往他和錢芳菲的保溫杯里塞什么粉末。他覺得不對勁，質問：“你干嗎？”王德坤一怔，辯解：“我看看你們的水還熱不熱！”華天明搶過自己的杯子，王德坤忽然試圖搶回杯子。華天明頓時火了：“搞什么鬼？”王德坤羞怒成惱：“要你管，死奸夫！”華錢二人關系清白，王德坤的辱罵令華天明十分惱火，再想到好友受到的種種委屈，沖過去就給了對方一拳。

賽場音響很大，湮沒了他們的聲音，兩個男人動起手來，華天明突然發力猛推王德坤，王德坤腳步踉蹌，前額狠狠磕在桌角，發出哀嚎聲，捂著額頭滑跪在桌角邊。華天明甩手離去，下樓后，才想起忘了找頭飾，不想再和王德坤起沖突的他謊稱沒找到東西，錢芳菲只好急匆匆借了個橙色頭飾趕至賽場熱身。誰料，心神不寧的華天明摔倒了。

錢芳菲還奢望繼續參加比賽，將華天明送去化妝間休息后又返回賽場，觀看其他選手比賽，哪知卻得知舞伴傷得不輕，她趕去看望，華天明此時才悄聲說起與王德坤交鋒的事。錢芳菲又驚又怒，在送華天明去醫院前，謊稱如廁，準備上樓去質問王德坤，哪知，她竟看到丈夫橫臥在沙發邊，已斷了氣。她嚇得腿發軟，跪倒在地，然而，稍稍鎮定后，她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將丈夫的尸體拖行至沙發后面，又用舊地毯將他掩住，隨后，迅速下樓，裝模作樣給丈夫撥打電話、微信留言。隨后，她強掩慌張，扶著華天明離開比賽現場。

趁病房無人時，她哽咽著說出王德坤已死、自己處理過現場的事！華天明驚呆了，自己只是負氣推了王德坤一把，他怎么就死了？“要不，我去自首吧。”錢芳菲抽泣著搖頭：“你媽身體不好，兒子還小，要是進去了該怎么辦……”

錢芳菲發現丈夫橫死后很難受，但想到，好友若因此入獄，家中更是艱難，動了惻隱之心，因此幫華天明處理了現場，又和他相約對好口供。

若非痕檢警察發現端倪，這段隱情，還不知何時能得以大白。但，謎團仍未消散——華天明只承認自己推了王德坤，造成他前額受傷，俯身趴倒在桌邊，可錢芳菲看到的卻是王德坤側身倒在沙發邊，后腦勺還破了。為何死者的情狀、所處位置會有差異？這是怎么回事？

此外，根據鑒定，王德坤往妻子和華天明的保溫杯中下的粉末被證實為具有催情功能的性藥。這太令人震驚了，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別的隱情？

警方在梳理王德坤生前社會關系時，發現他有個名叫王美娥的情人。王美娥時年27歲，貴州省貴陽市人，是王德坤公司的一名助理，她和王德坤居然還有個4歲的孩子。技偵人員發現，案發時間段，王美娥曾在比賽現場附近有過行動軌跡。

王美娥被帶至審訊室，難抵重壓的她沒扛多久便交代是自己殺了王德坤——

意想不到的反轉

2014年秋，21歲的王美娥大專畢業后，應聘進入王德坤的電腦耗材公司。那時，她有一個關系很好的男友。王德坤垂涎她，總湊到她身邊講葷段子。

2015年11月的一天晚上，王德坤單獨留下王美娥加班，給她喝了下了迷藥的咖啡，隨后將她強暴。王美娥崩潰了，卻沒有勇氣報警，更沒敢告訴在外出差的男友。一個半月后，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懷孕了，算算日子，更慌了。王德坤大喜，要求王美娥生下孩子，并直接找到她的男友“攤牌”。

王美娥的男友以為女友出軌，哭著罵她不要臉。王美娥心在滴血，王德坤說：“就算他信你，以后也不會和你在一起！”她走投無路，從了王德坤。2016年，王美娥生下一個女孩，王德坤獎勵給她30萬元。錢并沒有讓她感到安慰，王德坤心情不好或是喝醉后就會回來揍她，她煎熬無比。

2019年秋，王德坤提出要她再生個孩子，王美娥卻根本不想與這個男人再生羈絆，故意提出“轉正”的難題。萬沒料到，錢芳菲竟在此時要求離婚。

憤怒的王德坤打算離婚、再娶，但錢芳菲要求分走一半的資產，令他很被動。

王德坤在家大發雷霆，折磨得王美娥不得安寧，她無意間吼出一句：“要是她出軌，就分不了什么，你不是懷疑她和那個舞伴有一腿嗎？”王德坤瞬間被點醒。可各種調查下來，卻并無所獲。他生出惡念，抓不到妻子出軌實證，編排一個也夠用了。

聽說錢、華二人準備參加舞蹈比賽，他想利用那間三樓的臨時辦公室做文章。錢、華二人為保證跳舞狀態，賽后才會喝水，王德坤打算將他們的包帶上樓看管，等賽后自己先行離去，實則藏身附近，等錢、華二人藥性發作后，拍下他們的丑態。

王德坤要求王美娥配合自己，稍晚潛入大樓，如見到不堪畫面，則下樓呼喚還未離開的舞者和觀眾上來圍觀，讓錢、華二人“社死”;若二人喝了藥卻沒越軌，則協助王德坤將二人衣服扒掉、拍照。王美娥不敢反抗，勉強同意了。當她忐忑著抵達三樓辦公室時，王德坤剛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捂著冒血的額頭。得知原委后，她忍不住說：“看來，那男的和你老婆關系真的不簡單。”王德坤一掌甩在王美娥臉上：“少說句話你會死啊？”王美娥眼冒金星。王德坤繼續謾罵，王美娥腦袋發暈，卻不敢多說一句，扶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休息。不料，王德坤又拿她出氣：“你個衰人，快點給我生個兒子，聽到沒？”

王美娥忍不住懟了一句：“生男生女是我決定的嗎？要不是當時……”多年前被欺辱的一幕幕不斷浮上腦海，這時，王德坤又甩了她一巴掌說：“就知道哭，真煩！信不信我再找個18歲的女的給我生兒子？”王美娥愣住了，他從沒把自己當個人啊！

王美娥站起身，恍惚著走到辦公桌前，看到上面的一個獎杯，鬼使神差地抄起拿在手中，繞到了王德坤身后，狠狠砸在他后腦勺上。

王德坤的身子抖了抖，應聲側倒，滑落至沙發邊緣，她繼續瘋狂砸他腦袋，喊道：“打死你個狗東西！”接連砸好幾下后，他沒動彈，她才如夢初醒，慌亂地用紙巾擦拭獎杯上的指紋以及濺在自己臉上、手上的血跡，隨后匆匆下樓離去。因為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賽場上，根本沒人注意到她的行蹤。此后不久，錢芳菲去了案發現場，誤以為華天明殺人的她匆匆遮掩尸體，上演了之后戲劇性的情節……

事情總算真相大白，得知案情始末的錢芳菲又驚、又怒、又悲，抑郁至今，而華天明得知在自己之后還有名“隱身兇手”，驚出了一身冷汗。

2020年6月，王美娥因故意殺人罪被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獄中的她悔不當初。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編后]底線就是一個人的邊界，當你不斷降低底線時，就是在不斷縮小自我的領地，干掉自己的人性，而人性最后也會干掉自己。失去底線的王德坤就是這樣被合謀者謀殺在自己布的局里。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