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琪
黃自藝術歌曲《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是根據宋代文豪蘇軾的詞調創作一首藝術歌曲,原詞為蘇軾被貶黃州時所作,詞曰:“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①
蘇軾是嘉祐進士,恰逢宋代“士階層”地位衰微之際,文化下移、文人地位沒落。蘇軾一生備受打擊、終生坎坷,其一身卻頗具才氣,擅長書法與寫作,文學作品汪洋恣肆、行詩作畫、精通樂律、能歌善舞②。對于如此一位文豪而言,懷才不遇時,其文學作品自然能流露出深刻的情懷。黃自為蘇軾這首詞配曲,頗有文人雅士之間的“情懷認同”——即用藝術(非語義)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當下社會現狀的不安與愁緒。不論是蘇軾還是黃自,他們所生活的時代社會動蕩、人民疾苦,出于文人的憂患意識,在自己的作品中總是能顯露出懷古傷今、壯志難鳴之感。《卜算子》原詞以“缺月”以示夜晚的寧靜和人世間的空寂,用“孤鴻”的意向表現人的孤獨進而表現人的形神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無奈;“驚”和“恨”表達了兩種心理狀態,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態,最后一句“寂寞沙洲冷”以比喻的手法,暗示一種世間百般無奈已無力挽回的悲哀。黃自在填曲時,在每一個樂句的句尾都帶有一定自由延長的處理,似“吟詩”般的長嘆;這里的旋律線條是向下進行的,最后結束在了一個非主和弦的音符之上,旋律也是呈下行的走勢,最終結束在非主和弦的音符之上,給人一種尚未終止的感覺。雖然這部作品的樂句簡短、篇幅不大,但是藝術構思以及創作思維卻有相當的深度,故此需要綜合多方面因素進行分析,從而能對作品的演唱有較為深刻的藝術把握。
黃自先生是我國20世紀30年代的一位知名的作曲家,同時他還是有名的音樂教育家和音樂理論家。黃自先生在青年時期曾遠赴美國學習,在他留學期間,創作了我國最早的一部管弦樂作品《懷舊》。結束留學生涯的黃自回到國內一心撲在了音樂教學上,他在國立音專中擔任作曲和理論的教授。在授課之余,黃自先生也沒有放下對音樂的創作,在黃自先生的一生中,創作了許多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藝術歌曲,共有60余首,而創作的器樂作品較少③。
黃自的創作雖然數量不多,但所涉及的內容非常廣,他的歌曲創作在他的作品中占主要地位。藝術歌曲與愛國歌曲在黃自的創作中都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相教于愛國歌曲,黃自的藝術歌曲更能概括黃自的藝術風格。黃自先生創作的藝術歌曲不僅僅只是以古人的詩詞作為創作題材,如《點絳唇》,《南鄉子》等。其中《點絳唇》是一部有著濃厚浪漫主義氣息的作品,整體情緒活潑開朗,寬廣明亮,而《南鄉子》則完全不同,熱情似火,氣勢磅礴;也有一部分使用了現代詩人的詩詞作品如清新淡雅,深情優美的《花非花》,《霧非霧》。《春思曲》、《思鄉》、《玫瑰三愿》是黃自先生以現代詩人的詩詞為題材所創作的作品中的代表作。這些作品大多以洗練的筆調、鮮明的音樂形象和新穎細致的和聲進行來體現情景交融的意境和內在的戲劇性激情。
黃自先生在音樂創作中,作曲手法嫻熟,創作構思嚴謹,將作品的意境刻畫的淋漓盡致,作品中蘊含著中國傳統的優秀的古典文化特征。音樂形象鮮明、音樂語言流暢,在歌曲創作中注意詞與曲的有益結合,在對和聲的探索,以及將復調進行民族化等方面都有著深入的研究。黃自先生在音樂創作及教學方面,不僅僅只是影響力,當時國立音專的學生們,也對近現代的音樂歷程都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在探索我國專業音樂創作和專業音樂教育方面都起到了積極和深遠的影響④。
藝術歌曲《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從曲式結構上來看,是一首F大調帶再現的平行四句體藝術歌曲,以A,A1(再現)兩個部分組成,分別是原詞《卜算子》的上下闋,歌曲的再現部分重復了原有的四句旋律。
這是一首F大調的帶有深刻“傷感”之情的藝術歌曲,曲調簡短,樂句的不完滿終止使得旋律中的傷感之情不斷延續,顯得迷茫、又夾雜期待。
樂曲分為兩部分,A部分由4句構成。第一句“缺月掛疏桐”(驚起卻回頭)從6級開始,在2級終止,2級是不穩定音級,歌曲的第一句在2級上做了4拍延長,以向上級進一級進入第二句。這樣的銜接有一種連綿不斷的吟誦感,第二句的起始音與第一句的起始音是純四度關系,在“缺月”的籠罩之下,呈現了“漏斷人初靜”(有恨無人省)的意象,因此曲調行進方式向下進行,最終結束在七級上,導音的不穩定性襯托出一種飄忽不定、不知所措的意境,這一樂句的終止持續4拍,最終以第三樂句的屬音作為銜接。第三句以屬音作為起始,以二級-導音作為終止,呈現一種起落感,這種起落不是大起大落,而是大起之后緩慢下墜,“誰見幽人獨往來”(揀盡寒枝不肯棲)從“幽”字開始以一種“漂浮”式的級進下行來處理,終止在導音上,繼第二句后延續了之前的不穩定感,最后一句“縹緲孤鴻影”(寂寞沙洲冷),從3級開始向下行進,到了最后一個字時結束在屬音上,但是卻依然沒有向主音解決,而是進行到6級,有一種印象派的使用的和聲色彩效果的感覺,整首歌曲形成一種不穩定、未終止感。
整首歌曲沒有主音和下屬音,從傳統和聲的運用來看,除了第三句以屬音起始符合傳統和聲的使用規律,其余的樂句不論是起始還是終止,都呈現一種不穩定性,正是這種不穩定性,將音樂與其本身所想表達的意境進行結合,詞曲意蘊合二為一。
這首藝術歌曲的歌唱應該著重注意對單音進行藝術化的處理,舉例來說,在級進和跳進的過程,通過音的強弱、速度的快慢等對音色進行一定的處理,對歌曲的旋律先條件進行一定的修飾,雖然在調性及和聲運用上具有西方現代作曲技法的特征,但其內在思維卻是中國傳統聲樂藝術的風格。比如歌曲第三、第四樂句結尾處的處理解決,中國聲樂的音符并不是演唱之后使其作直線的任意消失,而是在音符上進行修飾,如加花、自由延長等,以增加作品的深度和韻味,其中也具備一定的自由性,這在中國傳統的說唱、戲曲甚至在很多傳統器樂曲中都得以顯現,這種演奏手法使得表現力更加豐富,讓本來單調的音呈現一種波浪式的走向,形成一種來回反復的曲線狀態,進一步增加了樂曲的韻味。
本文認為:《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的詞曲關系是一種歷史性與現代性的統一,既有中國傳統音樂的韻律格調,同時又有西方浪漫主義的情感語匯;同時這也是一種用一種現代性語言與傳統文學語言審美元素的統一,是一首頗為完美的中國式藝術歌曲。
黃自先生創作的這首藝術歌曲《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雖然是采用了宋詞作為歌詞進行創作而成的,其中蘊含了中國傳統的語言和音樂基調,但就“藝術歌曲”這種體裁而言,其本身是19世紀西方的一種體裁,早在16世紀時在德國就已興起(當時稱“Lied”即利德)。黃自本人早年留學于美國歐柏林大學,對西方的音樂創作技術及理論分析頗有研究,因此這部作品在創作上固然是帶有西方的創作思維。
從音樂史的角度看,黃自所處的時代是西方20世紀現代流派興起的時期,因為文化的演變、各種美學流派的誕生,使得技法與創作觀念上發生了很大轉變。傳統的和聲和大小調體系似乎已經無法滿足作曲家們的情感訴求,任何的體裁,作曲家都想盡可能地在作品中挖掘、展現情感,于是出現了印象派、新古典主義、新民族主義、表現主義等各不相同的藝術流派。黃自早年赴美留學,恰好是在這種音樂文化語境中生活,因此對當時興起的各種觀念與技法都有所涉足,再加上其對中國音樂文化的精通,因此黃自所寫的作品可謂融匯東西。
從《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來看,體裁和技術來自西方,是現代性的,曲調具有藝術歌曲浪漫、感性的氣息,調性上與西方20世紀的觀念相似,不在受調性的局限,不追求和聲的功能進行,以一種現代性的方式來實現原詞調所具有的意境。黃自將傳統文學語言思維與現代創作技法相結合,以蘇軾深厚的文學基調與西方現代性的技術相對應,使得傳統與現代形成了有機統一。
黃自的歌曲創作,善于在簡短的歌詞中,以清晰的旋律與歌詞相對應,這不僅在《卜算子》中可以看出,甚至在合唱作品中也得以顯現,如清唱劇《長恨歌》中的《山在虛無縹緲間》、合唱曲《目連救母》,情感細膩、旋律色彩豐富,最為出色之處在于他將現代技法與樂曲的唱詞形成了高度的和諧與統一,正是因為其創作中含帶西方現代技術,使得他的作品通過嚴密結構表現了鮮明的藝術形象,反映了原詞所要表達的意境與情感。
《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從曲式韻律來看,頗有中國傳統音樂起承轉合式的音樂審美基調。蘇軾的原詞為八句,黃自在創作時拆分為兩個部分,以再現的形式來分別歌唱8句歌詞。其中以4句為一個單位,與中國傳統民歌“起、承、轉、合”的歌唱方式(習慣)相吻合。在長久的歷史發展中,中國聲樂的藝術風格以用嗓的方式、對聲音的控制,發聲的技巧以及語言的特征是構成他獨特風格的主要原因,在他的作品中,主旋律的走向與歌詞的韻味和音調走向大致相同,優美的聲音與動聽的旋律,構成了中國聲樂藝術自古以來的審美理想。中國聲樂作品對于音色的選擇,是以中國的語言語音為基礎進行的,也就形成了以漢語的語言為基礎的關于中國民族唱法的音色特征,并已積淀為一種穩定的音色審美觀念⑤。
不論是蘇軾的原詞還是黃自的創作,《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的文學語言和音樂語言都透露出傷感、荒蕪、縹緲、失措的悲凄之情。不論是蘇軾還是黃自,他們的身份和所處的時代都有相似的文化語境——同為文人,同具“士”的氣節,在人民憂患之際,他們同有一種無力回天的無奈。通過詞,我們可以直觀感受到作者內心的孤苦與無助,而從曲調來看,作品以一種由上至下的“傾訴”形式,表達了原詞中透露的傷感,詞曲對應,具備中國民族音樂的“線條形”美感。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歌曲的伴奏較少使用和弦來裝飾,與19世紀藝術歌曲以及16世紀歐洲多聲部的世俗歌曲以多聲部的思維框架來構造音樂的形式不同,黃自的藝術歌曲在技法上只是一部分遵從西方的作曲技法,而在思維上還是以單音體系展現中國傳統聲樂“線性”風格。
綜上所述,《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以中國的思維、西方的技法來抒發了情感——詞是中國的,音樂語言風格也符合中國傳統聲樂“起、承、轉、合”的形式,但是體裁、技法都是西方的,這是一首用西方的“形式”解讀中國的“內容”的歌曲。歌曲簡短的篇幅、嚴密的構思、深刻的意境、浪漫的情感,是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統一,在樂曲的每個音符、每一份情感中,都能讓演唱者和聽者感受到作品中現代技法與傳統元素相對應的基點,這是近現代藝術歌曲中的一首精品。本文認為:中國的藝術歌曲最重要的在于意境表達,作品是否成功要看技術能否與藝術相吻合;在演唱方面,技術依然不是最重要的,能否成功演繹一首作品,關鍵在于對作品藝術情懷的拿捏,對作曲家創作的解讀就是關鍵環節。因此,本文通過對黃自藝術歌曲《卜算子·黃州定會院寓居作》從音樂本體到藝術情感進行分析,從而對這部作品的演繹有了進一步認知,同時也對黃自系列藝術歌曲的風格產生更深刻理解,這些思考將有助于筆者在演繹時更精確地捕捉作品的情感,從而在演唱中能更加貼合作品的意境。■
注釋:
①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選自《全宋詞》。
② 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修訂版)[M].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661頁,第三十四章第五節
③ 俞人豪等.音樂學基礎知識問答[M].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6.
④ 同上
⑤ 王星南.中國民族音樂特征及其風格形成[J].藝術百家,20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