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靜波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48)
反排外思想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想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是近代國人處理中外關系時的重要原則。清末義和團運動發生時,民眾的一些過激舉動曾釀成排外行為;西方更一度將中國人的排外行徑稱為“黃禍”。隨著中外交往的增多與近代中國人知識結構的變化,排外思想逐漸被反排外思想所取代。辛亥革命后,在反抗列強侵略的同時,近代中國人的反排外思想逐漸形成。反排外思想的意涵即反對以暴力方式排斥在華外國人,訴求以文明和平理性的方式爭取民族正當權益。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想發展史的道路上,反排外思想確保了反帝思想的正義與正當性,彰顯了近代中國人對外交往的文明尺度與內涵。
在既往研究中,方平、李育民、畢可思等人關注了清末至五四前后的近代排外運動與思潮,論證了從“排外”過渡到“反帝”思想的邏輯關系。(1)參見方平:《拒俄運動與清末上海“文明排外”的社會動員》,《歷史教學問題》2009年第4期;方平:《權勢爭奪與“文明排外”——1905年哄鬧公堂案論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李育民:《“排外”觀念與近代民族主義的興起》,《史林》2013年第1期;李育民:《“五四”與近代反帝理論的產生——從排外到反帝的歷史轉折》,《人文雜志》2019年第7期;Robert Bickers,Out of China:How the Chinese Ended the Era of Western Domination,New York: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有必要進一步探究近代中國反排外思想的形成與影響。筆者認為,在近代中國從排外走向反帝的歷史過程中,反排外思想是近代中國人向世界展現中國民族革命正義性與正當性的關鍵。正因為近代中國人在進行反帝革命的同時積極宣傳反排外思想,從而贏得了世界大多數民眾的信任與支持,為中國民族革命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
清末,國人對排外與反排外的看法不一,在拒俄運動中就出現了“文明排外”運動。五四運動時期,以上海等地民眾強烈呼吁和平抗爭并譴責暴力事件為標志,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開始形成。國民革命初期,以中共積極為義和團運動正名為標志,反排外思想獲得了進一步發展。以在中外沖突案件中宣傳反排外思想為契機,中共客觀評價義和團運動,既反省義和團運動的失當之處,也號召民眾運用文明科學的精神從事反帝革命。五卅運動期間,面對部分外媒對中國反帝運動的“排外”指控,社會各界既駁斥不實謠言,也努力宣傳反排外思想。以五卅運動和平順利進行為標志,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達于成熟。自此,反排外思想成為了國人處理外交問題的重要原則。國民革命后,“反排外”一語成為了國內與中外政治紛爭話語體系里的重要內容。從國民革命后中共對國民黨的斥責,到20世紀30年代初期中日輿論角力,再到解放戰爭前夕國民黨對周恩來口中的“反排外”大做文章,皆凸顯了反排外思想與“反排外”話語在時人眼中的重要地位。梳理近代中國反排外思想的形成過程與影響力,有助于從思想層面更好地體認近代中國人對外觀念的全貌。
五四運動時期,以上海等地民眾強烈呼吁和平抗爭并譴責暴力事件為標志,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開始形成。清末《辛丑條約》簽訂后,國人已經逐漸反思盲目排外的危害,如有人認為:“天下之國未有排外而不覆敗者也。”(2)《排外平議》,《經濟叢編》第12期,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二十九日,第23頁。此后,“文明排外”成為多數人共識。1903年上海紳商為抗議沙俄企圖霸占東北的陰謀,以“文明排外”為號召,掀起了轟動一時的拒俄運動。《東方雜志》后轉載《時報》論述指出“果有人焉,結團體,合群力,謀公益,以實行此民族主義,為文明之競爭,為文明之排外”。(3)《論中國民氣之可用》,《東方雜志》第2卷第9期,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二十五日,第185頁。
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全國各地在進行反日愛國運動過程中出現了一些過激行為,釀成了人員傷亡。為此,上海等地相繼出現了以“反排外”為宗旨的標語口號,號召民眾通過文明和平方式進行愛國運動,并譴責運動中出現的暴力事件。在此背景下,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開始形成。
五四運動前期,上海接連出現有關日本人從事破壞活動的傳聞。例如,“有一年,約十二三歲之江北小孩,手持藥水瓶二個,在大南門外放生局附近行走……(群眾)堅指該孩瓶中藥水灑入陸家浜河內,有害同胞,此等刻毒手段,必有日人暗中唆使。頃刻間一唱百和,圍聚多人”。(4)海上仙人編:《上海罷市實錄》(1919年6月25日),《五四愛國運動》下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頁。隨著仇日情緒的積淀,針對日本人的暴力事件頻頻發生,一度將五四運動的性質由愛國抗爭推到了排外邊緣。如居住在上海麥根路三十四號的淞滬護軍使署少將咨議官官成鯤,因其容貌被誤認為是日本人,遭民眾“蜂擁而上,盡力痛擊”,結果“傷重身死”。(5)海上仙人編:《上海罷市實錄》(1919年6月25日),《五四愛國運動》下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頁。
有鑒于此,上海等地民眾自發譴責暴力行徑,并以“反排外”為宗旨提出了一系列標語口號。在直接抵制排外行徑的過程中,反排外思想逐漸獲得共識。在上海,各地相繼出現了“切勿暴動”(美租界)、“幸勿暴動”(法租界)、“謹守秩序,切戒暴動”(閘北)、“文明抵制,不可野蠻”(浦東)(6)海上仙人編:《上海罷市實錄》(1919年6月25日),《五四愛國運動》下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頁。等口號。學生團體也專門致信工部局解釋各類愛國傳單中的內容:“我們中國學聯之宗旨,是衛國及警告政府,并無‘排外’的目的。在傳單中及通告中都是宣傳愛國精神,別無他意。我們主張以文明的手段實施,而無騷亂治安的意思。”(7)《務本女中等校致工部局》(1919年6月9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檔案),《五四愛國運動》下冊,第313—314頁。他們還稱:“五四以來,國內并未發生排外事件,于日人亦從無排斥之行為。”(8)《學生斥北廷失辭》,《民國日報》1919年7月12日,第3版。在北京,民國政府甚至一度向英國外交部抗議《字林西報》有關中國人“排外”的報道,表示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完全是出于純粹的“愛國動機”,并未受到任何所謂“排外情緒”的鼓動,更沒有在華英國人受到傷害。(9)“Peking denies charge of Anti-foreign Feeling”,The China Press News,July 5,1919,p.4.此外,李大釗在給日本友人的信中也表示:“此次敝國的青年運動,實在是反對侵略主義、反對東亞的軍閥,對于貴國公正的國民絕無絲毫的惡意。”(10)李大釗:《致吉野作造》(1919年6月15日),《李大釗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5頁。對于民眾的反排外宣傳,有記者稱:“至于學商愛和平、守秩序之風,尤為難得。你看各店各學生門上所張貼的,身上所纏著的,以及手中所執的小旗,滿寫著‘謹守秩序’與‘切勿暴動’等字樣。聽說上海乞丐等團,都出來結隊游行,很有紀律。所以罷市有一禮拜之久,未曾鬧出了亂子來,就是比較日本鬧米的風潮,世界各國罷工的風潮,還沒有這樣的文明,實在是可敬。”(11)《上海罷市實錄》(1919年6月25日),《五四愛國運動》下冊,第21頁。
綜上可見,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在五四運動期間初步形成,并獲得了大多數國人的認同。這一時期的反排外思想體現出兩個特點。首先,“反排外”的核心是抵制排外與暴力活動,避免傷及無辜在華外國人。從“切勿侵犯外人”“切勿暴動”“文明抵制”等標語可以看出,反排外思想的實質是希冀理性表達民族主義訴求,決非釀成中外沖突。其次,反排外思想與反帝思想相輔相成。運動期間,各地反帝愛國運動中出現的一些失當舉措催生出了反排外思想;而反排外思想也確保了“抵制日本”“還我青島”“提倡國貨”等反帝愛國運動的順利進行。自此,在近代中國從排外走向反帝的歷史道路上,反排外思想成為了國人以正義形式爭取民族權益的有利保證。
國民革命前期,以中共積極為義和團運動正名、號召民眾運用文明科學精神從事反帝運動為標志,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獲得了進一步發展。20世紀20年代初,國共在發起國民革命的同時積極宣傳反排外思想;特別是中共,以“反排外”證明了反帝革命的正義與正當性。在處理中外沖突案件過程中,部分外媒以“排外”誣蔑中國民眾的反帝之舉,更將民眾比作“義和團”。為此,中共一面批評與反思義和團運動的失當行為;另一面則以“反排外”為號召,努力宣揚文明科學的反帝運動形式。
五四運動后,全國反帝風潮日盛。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相繼在二大、三大會議期間制定了以反帝反封建為主的革命綱領。為宣揚反帝革命的正當與正義性,中共呼吁:“我們反對軍閥,同時又必須反對帝國主義,正因為這個緣故,并非是感情的故意排外。”(12)陳獨秀:《嗚呼!外國政府下之商埠同盟!》,《向導》第28期,1923年5月23日,第206頁。1924年1月,國民黨“一大”召開后,以國共合作為基礎的國民革命拉開序幕。隨著革命發展,國共兩黨特別是中共借中外沖突案件努力宣傳反排外思想,不斷戳穿部分外媒有關“中國革命是排外運動”“中國民眾猶如義和團暴民”等謠言輿論。
1924年初,北京城接連發生了引發全國輿論關注的“士兵李義元與洋人互毆案”與“英人韋德比抗稅毆打稅吏案”。(13)兩案司法審理過程可參見應俊豪:《“丘八爺”與“洋大人”:國門內的北洋外交研究(1920—1925)》,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2009年版,第341—468頁;應俊豪:《華洋沖突、審判與輿論形塑——1924年北京使館區李義元毆打外人案》,《政治大學歷史學報》第24期,2005年11月。1924年4月6日,陸軍部衛隊士兵李義元于崇文門大街附近接連毆傷意、美、英三國平民,隨即被警察關押至使館區內事務署。經外交斡旋,該案于6月14日宣判,李義元被判處四個月零三天的有期徒刑。(14)《李義元案之經過》,《申報》1924年4月29日,第4版;《李義元案判決之結果》,《順天時報》1924年7月2日,第2版。另在4月23日,英國人韋德比赴郵局領取包裹時蓄意毆傷稅務公署巡士劉魁元并駕車逃逸。事后北京政府外交部多次要求列強比照“李義元案”審理韋德比的無理行徑。6月25日,“韋德比案”宣判。該案判處韋德比罰金25元,并賠償劉魁元25元,同時負擔其訴訟費用。(15)《英商逃稅毆警案》,《民國日報》1924年4月29日,第3版;《威德比案已判決》,《申報》1924年6月28日,第10版。兩案發生后,部分外媒避重就輕、轉移焦點,在包庇韋德比的同時一味控訴李義元的打人舉動。如《字林西報》形容李義元是“流氓”,在屬于使館界的城墻內蓄意制造“謀殺案”;稱“李義元打人案”比義和團運動更危險,煽動起了中國國內的“反帝情緒”,揚言要對中國進行“懲罰性戰爭”。(16)“The Assault On Mr.Campbell On The Paking City Wall”,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 30,1924,p.11.接著,又妄稱中國民眾把李義元當成了“英雄”和“烈士”,實則是在盲目愛國熱情驅使下痛恨英美的表現。(17)“China The False And The True”,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1,1924,p.6.;“The Assault On Mr.Campbell On Peking City Wall”,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1,1924,p.13.甚至在“李義元案”宣判后,《字林西報》仍以“排外情緒”為題指責中國各界把李義元當做“英雄”是“暴民”之舉。(18)“The Anti-Foreign Feeli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5,1924,p.8.
與此同時,面對中國各地不斷興起的反帝運動,部分外媒以“排外”為字眼極力扭曲運動的事實真相。如,1924年5月初,《字林西報》將北京學生在天安門前紀念“二十一條”的集會稱為“排外游行”。(19)“Humiliation Day”,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30,1924,p.7.6月,《字林西報》將中國報紙一篇報道上海民眾抵貨行為的文章形容為是充滿暴力的“排外文章”。(20)The North-China News,June 27,1924,p.8.7月,《字林西報》又認為中國的“排外情緒”是由于民眾沒有誠意承認自己的錯誤而習慣性將所有責任推卸給外國人。(21)“The Anti-Foreign Feeli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2,1924,p.6.該報還稱在中國其他大城市如“武漢”“杭州”等地都出現了所謂“排外情緒”。(22)“Efforts To Stem Anti-Foreignism In WuCha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ne 11,1924,p.7.;“Anti-Foreign Feeling In HangChow”,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11,1924,p.7.
針對外媒發難,國內輿論紛紛就“排外”問題展開回應。如有人質疑《字林西報》一貫只針對外人吃虧的案件指責“華人排外,并引庚子之亂為證”;而如中國人受辱,則“噤若寒蟬,未聞論列一句”。如此,“可見自稱文明國的人,所謂公理如是而已”。(23)英戴:《排外歟被排歟》,《人生雜志》第6期,1924年7月15日,第4頁。《東方雜志》也稱:“惟是外人對待中國人民之對外行動,輒喜加以‘排外’二字之罪名。”(24)《反帝國主義與廢除不平條約之運動》,《東方雜志》第21卷第16期,1924年8月25日,第136頁。
就在中外圍繞“排外”問題展開論爭之際,中共順勢借聲援“李義元案”“韋德比案”之機宣傳反排外思想,更在反思義和團運動的基礎上號召民眾運用文明科學精神從事反帝運動。此舉不僅有力駁斥了部分外媒的責難,而且也推動了國民革命初期反排外思想的進一步發展。“李義元案”“韋德比案”發生后,中共主持的《向導》《政治生活》等接連刊文聲援李義元與劉魁元,并痛斥列強的無理行徑。首先,針對外媒不實的“排外”指控,陳獨秀表示外人縱容韋德比,任其“逍遙法外”,而李義元打人卻招來《字林西報》的恐嚇。(25)獨秀:《英意人毆傷巡士稅吏》,《向導》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11頁。《向導》也稱自“李義元案”以來,上海外媒“不斷的鼓吹中國國民‘排外運動’,主張各國政府采取有力之對付”,這是“何等喧賓奪主!這是何等侮辱我們中國人!”(26)章龍:《排外與排內》,《向導》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13—514頁。其次,在有關義和團運動的爭議問題上,中共一面批評反思義和團抗爭方法的失當之處,如陳獨秀指出義和團“不免頑舊迷信而且野蠻”(27)陳獨秀:《我們對于義和團兩個錯誤的觀念》,《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45頁。,蔡和森也稱義和團“沒有近代的知識與方法”。(28)蔡和森:《義和團與國民革命》,《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3頁。另一面則號召民眾在吸取經驗教訓的同時運用文明科學方法從事反帝運動,如彭述之提出要吸取義和團運動失敗的經驗,并“盡力運用最進步的科學的革命組織與科學的革命策略”。(29)述之:《帝國主義與義和團運動》,《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2頁。在擺脫義和團運動的歷史包袱后,中共強調“反排外”與“反帝”并行不悖,如在當年翻譯列寧《帝國主義論》的李春蕃呼吁:“反帝國主義運動,并不排外,非但不排外,而且是主張與其多數人民合作,以實現民族平等的世界的。”(30)春蕃:《反帝國主義并不排外》,《民國日報》1924年8月11日,第2版。
中共及時且辯證地為義和團運動正名的作法,不僅論證了反帝運動的正當與正義性,而且使民眾正確認識了反帝與排外的區別,有力推動了反排外思想的發展。在中共的宣傳努力下,有人表示:“‘反帝國主義者’和‘義和團’,皆因不堪列強之壓迫而反抗是相同的;他們所用以反抗的方法,就相差太遠了;‘義和團’的方法是浪漫的,非科學的;‘反帝國主義’乃是‘有系統的’,‘科學的’了。”(31)齊:《“反帝國主義”和“義和團”》,《共進》第67期,1924年8月10日,第4頁。更多人在參與反帝運動的同時也認同了反排外思想。如有人認為:“我們主張反對帝國主義,本不是主張排外,凡非帝國主義者,不問他是哪一種或哪一個人,都是我們底朋友。”(32)為人:《在何處才可以反對帝國主義?》,《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8月7日,第7頁。
綜上可見,反排外思想在國民革命初期獲得了顯著發展。國民革命興起后,部分外媒借中外沖突案件極力渲染中國人的“排外”傾向,更借“義和團” “拳匪”等字眼搬弄是非。為以正視聽,中共不僅有效宣傳反排外思想,而且辯證地為義和團運動正名,使民眾的反帝斗志受到了極大鼓舞,反帝理念也隨之進步。自此,反排外思想隨著國民革命的推進更加深入人心,成為了宣示中國反帝革命正義與正當性的有力保證。
1925年,以五卅運動的和平順利進行為標志,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達于成熟。1925年5月30日,南京路血案發生后,上海及各地民眾相繼舉行游行示威運動,全國反帝形勢空前高漲。面對血案慘劇以及外媒一以貫之的“排外”指控,社會各界既駁斥了外媒的不實謠言,更以最大限度的文明理性進行抗爭運動,并持續宣傳反排外思想。反排外思想的成熟為全國反帝革命的深入推進奠定了基礎。
“五卅慘案”發生后,上海各界舉行了大規模的游行示威活動,全國各地一致喊出了“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反帝聲勢達到頂峰。五卅運動期間,部分外媒故技重施,極力將五卅運動渲染為“排外”運動。如《字林西報》稱巡捕開槍是因為游行群眾喊出了“殺外國人”的口號。(33)《學生在南京路暴動,幾個中國人死亡》,《字林西報》(1925年6月1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五卅運動史料》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08頁。《密勒士評論報》則認為中國學生散發的傳單都是在故意煽動“排外”情緒:“中國學生散發的傳單,講到帝國主義,講到外人在中國各地、特別是在租界里所據有的優越地位,講到工部局越界筑路等等事件。傳單所述對事實大大地予以歪曲,但是總的傾向就是煽動華人的輿論。”(34)《五卅運動罷工全貌》,《密勒士評論報》第33卷第8期,1925年7月25日,《五卅運動史料》第1卷,第718頁。在北京,外媒甚至聲稱段祺瑞執政府送錢支持上海罷工,簡直就是“排外政府”。(35)“The Anti-Foreign Government”,The North-China Comments,August 14,1925,p.6.
中國各界為避免五卅運動出現過激傾向,不僅對部分外媒的報道予以了強烈回擊,而且進一步宣傳反排外思想、開展反排外運動。在運動中心上海,各界在舉行抗爭的同時紛紛宣傳反排外思想。如上海全國學生總會提出“我們不是要暴動,不是要歐[毆]打外人,亦不是要毀傷外人的生命財產”;(36)《全國學生總會宣言》(外交部駐云南特派交涉人員公署檔案,1925年6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五卅運動和省港罷工》,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頁。總會還派代表走訪美、意、法三國領事,表示“學生會并無排外運動”。(37)《學生會代表謁見各領事情形》,《申報》1925年6月9日,第9版。《現代評論》也刊文稱:“這個愛國運動(五卅)不是排外。凡一國人民對于外國人起了暴動,不問何國人,亦不管是非,一味蠻橫,燒殺侮辱,這才是排外。排外是野蠻的舉動。這次的舉動只是對待‘無理取鬧’的英日,并不波及其他外國人。這是對仇敵的抵抗運動,絕對不應當加以‘排外’的惡名。”(38)召:《對愛國運動的謠言》,《現代評論》第2卷第28期,1925年6月20日,第5頁。此外,各界也不斷駁斥外媒所謂“五卅運動是排外運動”的謠言。如有人提出:“‘排外’是誣蔑中國國民愛國的大題目之一,正當的反抗不能算排外,率性的暴行,才是排外。”(39)《誰是“排外”》,《民國日報》1925年6月9日,第4版。更有人反問外媒為何在滬案發生后只有中國人遭槍殺,外國人卻沒有什么損失;如此情形“還不反躬自問,一味加重壓迫與欺侮,一味以排外自掩;前途正難預料”。(40)孤憤:《誰是排外》,《民國日報·覺悟》1925年6月5日,第2版。
國共兩黨也積極響應各界宣傳的反排外思想。如“沙基慘案”發生后,國民黨勸阻民眾不要對外國人采取盲目報復手段:“我們不是排斥一切外國人,我們只是反抗帝國主義殘殺迫害我們的外國人。”(41)《國民黨中央執委會勸阻民眾勿因沙基慘案對外采取報復手段的通告》(1925年6月23日),程道德等編:《中華民國外交史資料選編(1919—1931)》,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12頁。值得一提的是,有關義和團的話題再度引起輿論熱議。國共再次借機呼吁五卅運動決非“排外”運動。如《民國日報·覺悟》聲明:“我們可以說,你們如果不壓迫我們,不欺侮我們,我們是和你們可以要好的。這次風潮,決不是無知的義和團運動,中國人是看清楚自己生活是受了什么壓迫,決不作育(盲)目的排外。”(42)《排外》,《民國日報·覺悟》1925年6月4日,第6版。瞿秋白也稱五卅運動是“義和團的反抗侵略運動的繼續”,但其方法、組織、策略與義和團完全不同。五卅運動有無產階級做指導、階級斗爭做骨干、能將全國被壓迫階級團結在一起的政治經濟要求、世界反帝陣營的協助,這些都比義和團更為進步。(43)秋白:《義和團運動之意義與五卅運動之前途》,《向導》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70頁。
綜上可見,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在五卅運動期間完全成熟。社會各界的反排外思想與反帝思想相得益彰,共同推動五卅運動取得了成功。這一時期的反排外思想突出表現了兩個特征。其一,各界成熟的反排外思想有效避免了五卅運動大規模的中外沖突與暴力事件,確保了運動以和平形式順利進行。其二,成熟的反排外思想促使社會各界在英日兩國無端殺害民眾的情況下以理性、克制的姿態予以回應,向世界展現了國民革命的文明高度。此后,反排外思想不僅成為了各界共識,而且也成為了中外交往的重要準則。
五卅運動結束后,反排外思想的影響進一步擴大。與此同時,“反排外”一語不斷成為政治紛爭的話語武器。因“反排外”與外交相關,故在涉及中外關系的事件中被頻頻提及。自國民革命結束后的國共論爭到20世紀30年代的中日輿論角力,再到1946年全面內戰爆發前的國共齟齬,“反排外”一語均成為了上述政治紛爭話語體系里的重要內容。
北伐前后,國共兩黨在反帝問題上的矛盾日益擴大。國民黨為爭取列強支持,不斷宣稱北伐戰爭只針對國內軍閥,決非無故排外。在與蘇俄、中共決裂后,國民黨更以“排外”為名構陷中共的反帝綱領。中共為揭露國民黨陰謀,也以“反排外”話語回擊國民黨的指控。定都南京后,國民黨一面對外宣傳反排外思想,另一面卻以“排外”誣蔑中共的反帝綱領,指出中共反帝就是“排外”,并宣稱要以“反排外”確保國民革命的順利進行。如有人稱:“現在為挽救這種流弊(中共反帝運動)起見,應約束叛黨分子的宣傳,并嚴禁枝枝節節的排外暴動,以期取消不平等條約早日實現。”(44)柏:《不要被共產黨朦混了》,《國民黨清黨運動論文集》,1927年印本,第74頁。更有人表示:“吾黨揭橥打倒帝國主義一標語,原為反抗各國政府對我所持之侵略主義而發,絕非仇視外人個人…而共產黨徒別有肺肝,處處作種種排外之宣傳,以圖惹出無益之糾紛,釀成恐怖,破壞革命。”(45)《打倒帝國主義之真諦》,《興華》第24卷第24期,1927年6月29日,第3頁。中共為揭露國民黨陰謀,指出國民黨已經成為“帝國主義的新走狗”,并強調“民眾自己積極起來反對帝國主義,國民黨便說這是‘排外盲動’”。(46)秋白:《“青天白日是白色恐怖的旗幟!”——國民黨的所謂革命方法與布爾塞維克的革命方法》,《布爾塞維克》第1卷第3期,1927年11月7日,第90頁。可見,國民黨所謂的“反排外”實質是為投降英美而反對中共的反帝革命;中共則直指國民黨的“反排外”正是背叛國民革命的真實寫照。
20世紀30年代初,中日在輿論交鋒中也使用了“反排外”一語。國民革命后中日矛盾逐漸成為中國民族革命的主要矛盾,但在處理中日沖突事件時,中國民眾依舊堅持了反排外思想。如1928年“濟南慘案”發生后,《大公報》表示各省“雖人心悲痛,而毫無越軌之事發生”,足以證明中國無排外思想。(47)《中國無排外思想之新證明》,《大公報》1928年5月14日,第2版。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反抗日本侵略成為當務之急。當時仍有人提出“媚外固絕對不可,排外亦在所不許”,面對日本侵略,只有“誓死抵抗,絕不與合作,此為正當之途徑”。(48)耳:《媚外與排外》,《天津商報畫刊》第5卷第26期,1932年6月16日,第2頁。面對中國的反帝決心,日本政府卻通過報刊輿論以及在國聯大會上的發言公然宣稱“中國排外”,試圖“離間中外人士之感情”“掩飾其數月來在中國領土內之暴行”。為戳破日本謊言,《中央日報》呼吁“中國民族之愛和平、愛正義,乃天性使然……其與他民族之交往,自始即以‘和平’二字為不易之原則”。(49)《日本人口中的“中國排外”》,《中央日報》1932年3月17日,第3版;《中國民族根本無排外觀念》,《中央日報》1932年3月29日,第1版。還有人強調“中國政府及人民俱不排外”,日本此舉緣于“中國不能同情日本或任何國家破壞國際公法,及侵占中國領土”。(50)《劉文島談中國不排外》,《大公報》(天津)1932年8月20日,第3版。可見,在攸關民族利益的關鍵時刻,反排外思想既是國人處理中外關系的重要原則,更是戳破侵略者輿論陰謀的話語武器。
1946年,全面內戰爆發前夕,國共再因“反排外”一語引發沖突。1946年初,國共因東北接收問題發生嚴重摩擦,國際上中美蘇三方更暗流涌動。2月22日,重慶學生舉行游行活動,混入游行隊伍的國民黨特務趁機搗毀了中共《新華日報》與民盟《民主報》營業部,引發社會爭議。周恩來當晚舉行記者會并發表了《愛國與排外》演說。他首先聲明“愛國與排外,必須分開。中國應與國際合作,不要引中國作排外行動”;接著指出學生游行是出于“愛國熱忱”,但《新華日報》營業部被毀則是特務“有意制造一件,或一些事變,搗毀政府信用”,必須予以嚴懲。在記者提問環節,美聯社等記者詢問蘇聯撤兵東北的延期問題,周恩來回答稱學生的愛國熱忱應當肯定,但不能“制成反蘇運動,說蘇聯為新帝國主義”。(51)《周恩來發表談話:認學生游行為愛國行動,謂愛國與排外必須分開》,《大公報》(天津)1946年2月24日,第2版。顯然,周恩來演說標題中的“愛國”指的是支持學生運動、譴責特務暴行,“排外”則是國民黨當局的反蘇行為。這場記者會后,國統區輿論圍繞“排外”字眼大做文章,猛烈抨擊周恩來的言論。《中央日報》稱近代史上的“排外運動”只有庚子年的“拳亂”,周恩來所言“簡直是侮辱千千萬萬愛國青年的人格,同時挑撥友邦對我國的惡感”。(52)《愛國與排外,應有清楚識別》,《中央日報》1946年2月26日,第5版。還有人談到:“愛國與排外,誠然應該分開,但愛國與要求領土主權完整,決不應分開。愛國而甘心將領土主權奉獻‘友邦’?這真是奇怪的愛國。”(53)《論愛國與排外》,《訓練導報》第3卷第5期,1946年3月1日,第16頁。更有人認為:“如說搗毀新華日報為排外,則該報并非外國報紙。如說要求蘇聯撤兵為排外,則須先問蘇聯久不撤兵是否應當。難道民國三十五年的學生愛國大游行竟等于民國前十年的義和團嗎?”(54)奉:《愛國與排外》,《建國評論》第1卷第2期,1946年2月28日,第5頁。顯然,國共以“排外”“反排外”為核心展開論爭,反映了當時中美蘇三國的復雜關系以及國共兩黨劍拔弩張的態勢。
綜上可見,反排外思想在國民革命結束后具有廣泛影響力,促使“反排外”一語成為了政治紛爭話語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北伐戰爭至抗戰前后,中外以及國內各方圍繞“反排外”展開了數次論述與論爭,既反映了“反排外”一語與社會政治層面的緊密聯系,也可以看出時人對“反排外”“排外”等話語的持續關注。
1949年,中共中央為籌劃新中國成立后的外交新局,一面堅決反對帝國主義國家干涉中國內政,另一面則向國內發出“保護外國僑民生命財產的安全”的命令,更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中宣布新中國的外交原則是“為保障本國獨立、自由和領土主權的完整,擁護國際的持久和平和各國人民間的友好合作,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和戰爭政策”。(55)《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1949年9月2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8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595頁。可見,反排外思想不僅為近代中國擺脫帝國主義統治、爭取世界各國人民支持提供了幫助,而且為新中國和平外交新局的開展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
綜上所述,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自五四運動時期產生到五卅運動時期達于成熟,直至今天仍是國人處理中外關系的重要原則。回顧反排外思想在近代中國的發展與影響歷程,可以總結出兩個最重要價值。
首先,反排外思想證明了近代中國民族革命的歷史正義與正當性。自五四運動期間社會各界一致譴責暴力、提出以“反排外”為核心的口號標語宣言,再到國民革命時期中共辯證客觀評價義和團運動、呼吁以文明科學精神從事反帝運動,直至五卅運動以和平方式順利進行,反排外思想與反帝思想互相呼應,共同促使近代反帝革命的斗爭方式始終朝著理性方向發展,并向世界展現了中國民族革命的文明高度。
其次,反排外思想為近代中國民族革命贏得了世界大多數國家與民眾的信任和支持。反排外思想的意涵即“通過合理方式與帝國主義列強及其統治階級進行抗爭、爭取中國合法權益,而不是無端排斥所有外國人”。這些實質內涵所反映出的“文明”“理性”等具體特點通過五四、五卅以及抗戰等重大歷史事件不斷傳遞給世界各國民眾,為中國民族革命的勝利奠定了必要的世界民意基礎。
總而言之,近代中國反排外思想的形成與影響彰顯了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的多元性與先進性。歷史經驗證明,近代中國的反排外思想既向世界展示了一個文明、理性、包容的中國,也為新中國打開了“朋友遍天下”的外交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