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海
“別現代”一說的提出已有好幾年時間了,圍繞這個議題組織過多次交流并展示出若干實績,在學界引起相當反響,但有關原理性問題的探討似尚未充分展開,或許跟“別”在漢語中具有多重含義而“別現代”又常在這不同含義間周旋、游走分不開。為使理論研究能不斷深入,界定這一范疇的基本內涵,讓論題的意義所指明白地揭示出來,是必須采取的關鍵性步驟,也是本文寫作的用意所在。
以我個人之見,“別”在這里似解作“另樣的”為宜,“別現代”即指另一種樣式的現代文明,是跟“原現代”(原發的現代文明)相比較而言的。“別現代”的提出意味著人類現代社會文明形態存在著多元化的發展路線和取向,并非從單一模子里鑄就,于是不同文明形態之間的相互共存乃至沖突與調協關系當會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這自是關系到文明發展前景乃至人類未來命運的大問題,所以才值得認真探討。本文即依據這一思路嘗試作初步論述。
一
現代文明源發自西歐、北美,是眾所公認的。這一文明的底基肇自產業革命,正是由產業革命所奠定的大工業生產方式取代了傳統的小農經濟,方使得現代社會及其文明形態得以牢固地樹立起來。大工業生產是通過以機器組合并驅動勞力的形態來自我運行的,在這一運行方式中,機器(也就是資本)對勞力實居于主導地位,它體現出現代社會的基本結構。大工業生產所制作的產品亦不能僅以滿足制作者的個人需求為目的(有別于小農經濟中的男耕女織),必須通過市場交換以實現自身的價值,所以市場導向又必然成為發展現代文明的關鍵著眼點所在。這些都是原發現代文明為我們提供的歷史經驗,也是現代文明對自身的初步界定,當然,在這一基礎之上還會生長出各種社會、政治、思想、文化的特征,不遑細論。
由于現代文明須以市場貿易為導向,它不可能像傳統農業文明那樣大體拘守在一定范圍內作自我修整,必然要不斷突破原有的時空界限,以大力伸張自己的活動功能。大體說來,自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由英國發端的產業革命已遍及西歐、北美諸國,形成了原發現代文明的基地。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初,這一文明形態又擴展并波及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各個地區,以強勢推進的方式瓦解了這些地區原有的結構形態,迫使其實現艱難的社會轉型。但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殖民體系瓦解以后,許多新興國家才走上建設現代文明的道路,形成新一波的現代化浪潮,相對于西歐、北美的先行現代化來說,它們可算是后發的現代化了。
后發現代化與先行者的差異,不光在于時間上的區隔,更重要的是所處條件的大不相同。西歐、北美諸民族一般是在自身歷史條件已然具備的情況下實施產業革命的,其現代文明的建設多呈現為自然演進的歷程,故具有比較牢靠的支撐度;而“亞非拉”地區的現代轉型卻是在自身內在因子尚未孕育成熟時由外界壓力和強行輸入所引起,其現代取向與原有傳統之間往往存在某種“脫節”甚至“斷裂”的現象,現代化的支撐力量便顯得不那么堅挺。更何況先行者在現代文明建設的道路上已經早走了一個多世紀之久,其積累的深厚廣博,即以工業大生產而言,在資金、設備、技術、管理、勞動經驗乃至市場開拓與占領上,亦皆為新興國家所難以企及。這就將后發的現代化民族置放到一個十分尷尬的處境之中——要想循先行者的足跡行進,則永遠只能給“老師”當“下手”且接受盤剝;而若求快速趕上甚至超越先行者,就需要不循常軌、另辟蹊徑,“別現代”便在這樣的情勢下應運而生。
“別現代”究竟“別”在哪里呢?以眼下所及的一些新興現代化民族的實例而言,最常見的一種趕超策略,乃是自覺地運用某種集權政治機制(即所謂“國家機器”),以強化整個社會(包括資金、勞力、市場、物資乃至各種社會關系和價值觀念等)的組合作用,借以推動現代化經濟的快速發展及相關文明制度的配合設施,爭取在較短時間內躋身于發達國家的行列。在這一總的目標之下,各個國家的具體做法也大有差異,從政府制訂相關的“產業政策”以引導民營經濟的運行,到各個行政機構用稅收、貸款、貨幣發行、公益勞動組織等多種手段來介入和干預市場的運作,再到國家直接掌控某些企業以打造國營經濟部門,形態不一而足。最極端的表現,便是像前蘇聯那樣將所有經濟實體都收歸國有和國家經營,用計劃經濟來取代市場調節,在這種情況下,現代文明賴以建構的資本掌控勞力的大工業生產方式雖未改變,而市場化的取向則蕩然不復存在。就實踐結果來看,應該承認,這一做法對國民經濟的早期發展是有一定成效的,它以較快的速度為國家現代化建設打下重工業基礎并提供各種基本設施,也為安全防衛作出了有力保障。但當現代社會的演化需要著重面向民生日用以大力改進人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時,其缺乏市場導向而難以及時自我調節的弊病便顯露無遺,這或許正是蘇美長期競爭中蘇聯經濟終落下風的主要根由,也是導致蘇聯解體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干預”全然不可取。19、20世紀之交日本初期的現代化正是在國家大力扶植下獲得成功的,20世紀中葉亞洲“四小龍”的崛起也離不開集權體制的作用,這些實例擺在眼前而不容忽視。當然,“國家干預”也可能帶來一些弊病,特別是在使用不當的情況下,會出現扭曲和違背市場導向的種種不良現象,如權力意志、壟斷經營、官商勾結、打壓“草根”等,甚至產生出一個高踞于民眾和法律之上的“既得利益集團”,對現代社會與文明的建設形成很大阻力。人們常將這類弊害單純歸于傳統積習,視之為現代文明不發達的標志,實際上它固然打有舊時代“官本位”的印記,卻也是后發民族因加速現代化建設而實行“趕超”政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承認這一體制的歷史必然性而又致力于逐步更新其功能,是“別現代”發展過程的題中應有之義。
以上通過一些實例說明“別現代”在后發現代化民族(多屬“發展中國家”)中的廣泛存在,它確屬“另樣的”現代化,而不能簡單歸之于“偽現代”或“似是而非”的現代文明?!皠e現代”的必然產生與合理化存在,表明人類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一樣,是一種多元化的建構,由此將會引發出各個不同的現代文明之間的關系問題,特別是相互之間沖突與調協的處理方式問題,下一節將就這個問題略陳鄙見。
二
眾所周知,人類傳統文明是在多元化態勢下具體展開的,古埃及、古巴比倫、古波斯、古印度乃至古希臘羅馬,各有各的基本性能和運行軌跡,雖偶爾發生交涉,卻很少合成一體。這是因為傳統文明在根底上多屬于農業文明,以自生自長為其常態,無需追求大力拓展(古希臘羅馬具有海洋商業文明的特性,故表現稍異,而基礎仍植根于農業);加以古代交通運輸并不便利,也大大限制了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融會。現代產業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狀況,科技與現代工業的發展不斷地打破地域阻隔,而其市場化導向又自會引導各地區、各民族之間的交流互動日見擴張與深化,故“全球化”實乃其必然的結穴?!叭蚧睂⑹澜邕B成了一體,于是不少人士認為當今世界的文明形態只能歸于一尊,那就是原發的西方文明?!皠e現代”的出現打破了這一信念,表明在西歐、北美的原發現代文明之外,還可有另樣的現代文明成立,其性能與發展路線與原發形態很有差別,甚至會產生矛盾。更須注意的是,上述“別現代”實例多引自東亞地區,其顯露的特點也跟東亞文明傳統有密切關聯,表明人類現代文明雖已大大超逸于傳統,畢竟還割不斷與傳統間的根株相聯??梢韵胍?,東亞以外的印度、阿拉伯、斯拉夫乃至非洲諸民族也各有自己的歷史傳統(如村社、部落、種姓、宗教等),他們所選擇的現代化道路可能與東亞注重國家、家族作用的“別現代”又有差異,那樣的話,我們更將面臨各種“別—別現代”的模式誕生,這多樣化的“別現代”與“原現代”并存的局面,又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前景呢?
前曾述及,古代的多元文明基本上是在各自限定的道路上獨立發展的,其相互關系不會構成重大問題。而當今的工業社會卻是在“全球化”導向中并行發展且緊密關聯的,這種“一體”而又“多元”的格局,必然會引發各文明間的直接溝通與相互作用,或沖突、或競爭,抑或互相調協乃至互相合作。亨廷頓所揭示的“文明沖突”論,突出了其不相容的一面,多少帶有悲觀的色調;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說,乃是以一方戰勝另一方為歸旨,其樂觀性結論又不免有些倉促和武斷。在我看來,多元文明間的競爭乃至某種程度上的沖突,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別現代”的誕生即意味著對“原現代”的“趕超”,而世界本就是在各種矛盾沖突中演進著的,我們不必為此大驚小怪。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并不主張放任沖突的發展?,F代世界是全球一體化的世界,各民族、各地區人們的命運休戚相關。競爭作為自我改進的推動力,原有積極的作用,但一味競爭且不加節制,以致引發嚴重沖突,必將給全人類帶來巨大的禍害與災難。為此,最佳的方案當是對文明間差異所引發的諸種矛盾努力進行調協,爭取將沖突限制在較小范圍之內,避免釀成重大災禍。這需要政治家的充分明智,而亦關系到全體人民特別是知識界人士的傾心關注。
或許要問,這樣一種調協方針在實際生活和邏輯理念上是否站得住腳呢?關于這個問題,東方民族(尤其是中國人)的傳統智慧似可提供借鑒。就我所知,西方人對世界的看法,歷來是偏重個體本位的,具有獨立意志的個人是他們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人類社會乃由各獨立個體組合而成,各人有各自的權益需加伸張和維護,故最初的社會圖景在一些人心目中會呈現為“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戰爭的狀況”,這當然不利于人類的總體生存。為解決這個矛盾,他們設想在各個體之上設置一個統領全局的權威者,或為上帝,或為君主,或體現為公平的法規,但實際上,這統領者也還是一個單獨的個體。且正因為有這種個體本位的觀念,“戰爭是萬物之父,也是萬物之王”,便成為其處世的箴言,至于在主體之間進行調協乃至合作,則被視為各主體自行選擇的某種方案,往往帶有策略性意味,可根據形勢和需要的變化而改易或翻轉。中國的傳統理念則大不一樣,其以“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整體觀來把握世界,各品類、各個體物象皆生長、化育于其中,相互制約而又相互調協,形成“和而不同”的有機組合。在這里,整體是個大前提,“和”則是將整體組合起來的樞紐機制,它不僅以調協的功能凝聚世界萬物,同時也通過萬物的自相作用和交相作用以達致推陳出新的自然取向,于是“和實生物”“生生不息”便構成萬物運行的基本法則,“和”(“和協”、調協)也就成為人們立身處世的必要準繩了。當然,在傳統宗法制度的制約下,這“和”不能不帶有區分尊卑長幼的等級色彩,與現代文明崇尚平等的精神或有間隔,但倡揚“和協”且以調節矛盾、轉化對立為根本立場和處世原則(非暫行手段),則仍能給人們以重要啟示。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攝取并充實傳統“和實生物”的理念,用以調協一體而又多元的現代文明所面臨的各種矛盾癥結,自能為人類文明的繼續發展找到更為寬廣和安全的道路,我們有所期盼。
然而,應當如何來著手從事當前的文明調協工作呢?以眼下東亞的“別現代”與西方“原現代”之間的矛盾沖突而言,其核心問題當在于對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的把握上。政府介入市場,影響到市場導向的自主原則與調節功能,不但容易扭曲商品的價格,人為地造成貿易之間的不平衡,也可能促使資金、技術等生產要素實行不合理轉讓,對公平交易的市場規則產生背離,此乃西方世界對東方“別現代”的主要責難,自是有一定根據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新興民族的現代化與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文明本來就不在一個檔次上,其貿易競爭的起點原就是不平等的,如果一味按發達國家既定章程辦事,則不平等的狀況將永遠延續下去,這對東方民族來說不正是極大的不公平嗎?引進政府機制以引導和調控市場,促使民族工業加速發展或避免危機,這在西方歷史上也屢見不鮮(如早期歐洲一些國家的重商主義政策,以及當下新自由主義學派對政府干預作用的適當認可等),對后發民族的現代化建設更是不可或缺,關鍵在于運用得當。可以設想,在堅持推進全球一體化的前提下,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就國際經貿與合作交流中的一系列問題認真加以磋商,力爭制定出(包括對原有章程的重新審視與修訂)一個能兼顧各國國情,能合理促進各民族、各地區經濟、文化事業均衡發展的方案,用為今后管理國際事務的基本準則??紤]到當前各國發展的不平衡狀況和后發民族的趕超權利,規則的制定當略向新興國家傾斜,而新興國家亦當謹守條約的規限,在合法范圍內爭取擴展自己的活動天地。與此同時,新興國家更當致力于打造和不斷改進自身內部的現代化體制,主要任務在于發展和完善既有的市場經濟,要切實承認各種參與市場運作的經濟實體都具有市場主體的職能,在執行政策時予以一視同仁,更要防止和盡量減少不必要的行政干預,努力將國有或國家資助的經濟實體限制在國防、高科技以及保證基本民生日用等范圍內,避免“與民爭利”,還特別要警惕“官商勾結”,讓一些人有機會借助“官家”勢力來牟取私利,甚至以不合法手段快速膨脹自己占有的財富。而為了真正實現上述要求,又需要有嚴格的法制來作為規范,還需要有特定的監察與執行機構,加以社會輿論和民眾監督多管齊下,方得以保證法制的嚴格實施。這一系列配套措施,都是為了使“別現代”社會形態中真正的現代文明精神得以凸顯出來,以擺脫各種不良的糾葛,讓“別現代”在現代文明的大道上順利行進,同時也就為“別現代”與“原現代”的相互銜接和妥善調協創造了有利條件。
以上表明,不同形態現代文明之間的相互調協與合作交流,應該是可行的,前提在于我們的智慧和努力。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經過調協后的現代文明,將會趨于“一元”還是繼續保持“多元”狀態呢?調協后的文明形態減少了矛盾對立,在性能上相互趨近,是可作斷言的。但由于民族傳統的差異,所生成的結構和變化的軌跡不盡一致,各自仍不免要保留自己的個性和底色,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是否能完全消除隔閡并形成統一的文明形態,或許還要打個大問號。更何況在當前“原現代”與“別現代”正撕殺得難解難分之際,另一個幽靈——“后現代”已悄然降臨人間。這里所說的“后現代”,并非指20世紀末葉已發出大聲喧嚷的那些以“解構”為主要目標的各類思潮,乃意謂一種切切實實的新的科學活動和生產方式,即以電腦、網絡、人工智能、大數據為代表的新技術和新產業,它們實際上開啟了一個新時代和一種新文明,即與古代農業文明、現代工業文明相對待的“智業文明”,這才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后現代”。在這個新的知識產業部門中,電腦、人工智能配以各種自動化機器裝置,經由人的智能操作,即可生產出人們所需要的各種物質和精神產品來。工業生產中所使用的大量體力勞動和服務性勞動,在這里多由電腦及人工智能驅動下的機械裝置所取代,人的作用主要是掌握和發送信息以操控電腦及相關智能裝置,或對各部門及整個營運工作予以組織調節。這樣一來,工業文明中習見的“機器”(資本)掌控“勞力”的格局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而今是“勞力”(以科技和管理人員為代表的智力勞動)借電腦、網絡等傳送信息以指揮“機器”(包括人工智能)的運作。智力勞動者不再是單純的雇傭勞動力,他們以自己的獨創性勞動推進著整個知識產業,實際上已成為參與產業創造的人力投資者。勞力與資本、勞力與機器之間關系的這一變化,必將從根底上改變現代工業社會的基本結構,促使文明形態有一個大的變動。同時,人工智能、大數據和網絡的普及,也會讓市場交換形式發生相當的變異,其對工業文明時代的市場導向作用將產生怎樣的影響,也是需要悉心觀察的。質言之,后現代文明因子已經深深滲入現代工業文明之中,無論在“原現代”或“別現代”里都已顯示出強有力的印記。人類文明在向后現代社會全面過渡的情況下,是否也會出現多元分流、碰撞,以至于需要新的調協和安排呢?姑志之以備檢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