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睿
南朝文學批評的成果蔚為大觀,可惜諸多專文、專書早已亡佚。在留存于世的典籍里,梁代鐘嶸《詩品》頗具代表性。鐘嶸(468-518),字仲偉,潁川人,梁代官至晉安王記室,《南史》、《梁書》并有傳,精通《周易》,其著作今僅存《詩品》,亦名《詩評》。今人研究難免受到西方概念邏輯體系的沖擊,忽視中國文論原本的體系形態,使其淪為概念邏輯體系的例證材料。《詩品》既有體系,又是所謂“印象式批評”的中國詩話開山之祖。這兩種特質共存于同書則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鐘嶸專論五言詩,不同于以往雜文學的體制流變論述,又在流別品第中見詩人優劣。他認為詩歌“殆均博弈”,將其作為一種類似賭博和下棋的技藝,關切點在詩歌創作而非詩歌之學。六朝時期文道相分,鐘嶸順應這一趨勢,專評五言詩;劉勰《文心雕龍》則與之相異,他將文道相合。《莊子·養生主》著名的典故“庖丁解牛”就有“進于道”和“止于技”的區分。自古以來,經史子集都可被納入“文”的范圍,即“進于道”,而漢魏六朝時期萌芽盛行的詩歌則“止于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流行文學的境遇總是具有相似性,古代戲曲本是俗文學,而今卻可登大雅之堂。詩歌本是一項交際技藝,在之后發展中卻能“進于道”。劉勰《文心雕龍》延續了經學傳統下“明道、征圣、宗經”的文論體系,用文學性的視角闡釋經典的新義。與經學視角不同,鐘嶸專評五言詩的方式顯然受到南朝文筆說的推動,反映出對辭章技藝的重視。“文本同而末異”,鐘嶸將《詩騷》作為五言詩之“本”,以下的發展為五言詩之“末”,根據《詩騷》傳統的遠近親疏,將自漢至梁122位詩人分為上、中、下三品。鐘嶸承認在創作者與批評者之間存在著客觀的作品組織形態,又鑒于以自我嗜欲作為評詩標準的弊端,力求建立客觀批評標準,意圖肅清詩壇品評的不正之風。
鐘嶸理論架構的搭建植根在詩歌“止于技”的層面,該文學觀影響到文學批評的形態。《詩品》結構由兩條脈絡組成:以“體”為經,以“品”為緯。“體”是指一個作家或文學流派的典型特征,從作品的體貌風格而非內容題材立論,分析探討作家和文學流派的特征。以“體”論詩是一種層累式的結構,《詩騷》體系的內核逐步擴展,納入越來越多的后繼者。將追溯源流正變作為論詩的準則,這與清代章學誠所言“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與“識古人之大體”的道理相通(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面對“四言正體,五言流調”的地位差距,鐘嶸若自我鼓吹五言詩的好處很難具有說服力,推源順流才可尋求其正統血脈。鐘嶸選擇《詩經》與《楚辭》作為五言詩的源頭,與劉勰《文心雕龍·宗經》將文體源流比附于《周易》、《尚書》、《詩經》、《春秋》等經書的做法不同。他獨尊《詩經》而非泛尊六經,將《詩》與其他經典分開以凸顯詩歌的特質。
鐘嶸將五言詩的源頭遠溯至《國風》、《小雅》與《楚辭》三系。“《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史記·屈原列傳》)從所選作家的數量上看,雖然總體上《楚辭》系的詩人占了絕大多數,但是居于《詩經》系的上品詩人更多,可見鐘嶸還是將《詩經》視為歷史性高峰與典范。同時以兼備詩騷源流者為上,如曹植“情兼雅怨”,作為品評后世詩人品第的準則,若偏執一端就會顯露瑕疵。鐘嶸托古改制,對本末關系的詮釋與建構也反映出復古思潮的基本邏輯。此外,他對賦、比、興“三義”的論說也與漢代經師之辭不同。有別于傳統“賦比興”次序,他受到魏晉以來“言意之辨”的影響,將“興”置于首位,以“意”形容“興”的獨特內涵,將它解釋為“文已盡而意有余”;將“興”脫離了托喻微諷的“比”這一范疇,強調“興”緣情起物的作用。
與體制法度相較而言,鐘嶸更重視文學批評形態的變創。他表面上借鑒《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的溯源意識,還有《漢書·古今人表》、漢末清議之風以及九品中正制品評人物的標準,實際上,他認為這些都是名實不符的做法。因為詩之為技,品評詩歌與品評書畫弈棋等技藝方式可以相通,技藝高下是可以進行客觀比較的。南朝時期出現了眾多以品第為基礎的品評論著,如齊代謝赫《古畫品錄》、梁代庾肩吾《書品》、梁武帝《圍棋品》、柳惲《棋品》等等,可見分品評論技藝的風潮。鐘嶸定品第、顯優劣與前人或略及、或專論文體不同。《詩品》序曰:“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于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隱《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前代文論著作中,鐘嶸只是對摯虞所作的《文章流別志》較為認可。明代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提到摯虞之作“窮神盡理”,對劉勰《文心雕龍》、蕭統《昭明文選》和鐘嶸《詩品》等南朝文學著作產生了重大影響。僅就文學批評看,鐘嶸《詩品》的體系嚴謹程度難以與《文心雕龍》相比。他的變創之處在于未將之前的諸多文論之作視作典范,而是將藝術門類的品評典范平移至文學批評領域。鐘嶸《詩品》以三品升降,又在“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劣為詮次”。有“兩不錄”原則,既不錄存者,也規避了對當世之君主梁武帝的品評。也有補充措施,即把時代相近的文士互相比較,在同一品中也能表現出差異。如評曹植:“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
《詩品》內蘊鐘嶸的詩學理念,分品別類畢竟難調眾口。齊梁時期獨領風騷的沈約、謝朓只是被置于中品。后人評價頗高的曹操在下品、陶淵明居中。陶詩“其源出于應璩”也是歷來難解的問題。鐘嶸也認識到各個詩人的品第設置“差非定制”,可以上下浮動。如評張華詩“今置之中品疑弱,處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間矣”。且今人所掌握的材料有限,時代審美也有差異,不能完全展現詩人的源流面貌。鐘嶸《詩品》自立門戶而非依附在前人的文論體系之上。溯源流、定品第關系密切,鐘嶸不免在兩者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難以做到面面俱到,惹后人爭議在所難免。后人對《詩品》的商榷之論依舊延續鐘嶸的詩學脈絡,繼續塑造《詩品》的經典價值,但不足以摧毀《詩品》的文論體系。
鐘嶸直接標明詩人源出的數量還不到入品詩人總數的三分之一,并非機械地給每個人劃定所屬的源流,而詩人與“源出于某”的關系,以詩話隨筆的形態表達出來。這是當時士人品評詩歌風氣的產物,即《序》所言“每博論之際,何嘗不以詩為口實”,且受到劉繪“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的感發而作。這一文藝對話的形式與南朝清談的演化分不開,它不拘泥于對魏晉清談重于玄理的模擬,而是涉及學術、宗教、文學等領域的博通之學。詩話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的特色,鐘嶸《詩品》被譽為“詩話之源”,并非是鐘嶸特意獨創體例。鐘嶸《詩品》是一種“外化”的批評形態,在宏觀上看體系儼然,外部結構變化是其區分于其他文學批評著述的重點。從微觀細酌,他對各個詩家的描述只言片語、梗概模糊,宏觀與微觀之間并不十分匹配。而后代詩話則傾向于“內化”,以詩話隨筆的形態自抒卓識。鐘嶸《詩品》作為“詩話之源”,不因其精心營構的外部結構,而是具體品評時的散漫雜談,概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