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佳佳 葉浩生
(1 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金華 321004;2 廣州大學教育學院,廣州 510006)
心理學發展至今,對于人性的終極追問,已不再滿足于懸在空中的僅僅關涉人類想象力的學科定義。作為心理學的新進展,進化心理學下接生物遺傳學,上接古人類學,中間貫穿社會心理學,具有融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于一身的強大解釋力, 有望成為促使心理學各流派統一的心理學新科學。簡而言之,進化心理學向我們展示了一種能夠將人類理性發揮到最大限度的科學的心理學理論。
最重要的是,人工智能時代,機器凌駕于人類智能之勢愈演愈烈,面對“人類如何自處”的危機,“進化心理學” 是必須掌握的一種契合現代科學理性精神的最佳思維方式。
“瘋子跳到中間,他的目光穿透了他們。‘上帝在哪兒? ’ 他喊道,‘我要告訴你們。 我們已經殺死了他—你和我們大家都是他的謀殺者。 ’”(尼采,1995,pp.246-247)
上帝死了?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一書中塑造了一個瘋子式的基督徒形象,瘋子不停地尋找“上帝”,最終他告訴人們“上帝已經死了”,同時,瘋子也告訴了人們一個駭人聽聞的事實, 是不信仰上帝的大家一起殺死了上帝,“人”是殺死“上帝”的兇手。 從思想層面來解讀,當尼采假借瘋人之口吶喊出“上帝死了”這一口號時,就意味著在科學與宗教相互角逐的戰場上,科學逐漸獲得了話語權。但是“上帝之死”意味著什么?“上帝”為何會死于“人”之手? “人”究竟又是以何種方式殺死了“上帝”?
西方的整個近代史就是一部打倒“上帝”,確立“人”的歷史,也就是科學與宗教的戰爭史。隨著歐洲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新興資產階級不滿教會“以神為中心”的精神控制,提倡一種新的“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精神, 西歐誕生了近代三大思想解放運動——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與啟蒙運動。經思想解放運動洗禮之后,理性之光照亮歐洲大地,哲學家們擺脫了宗教的束縛。 笛卡爾的“懷疑一切”學說,以“我思”的自由意志,確立了“人”作為“我在”的主體地位,開始從方法論層面上將“人”從對“上帝”無條件的絕對服從中解放出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通過對理性本身,即人類先天認知能力的批判考察,宣告了“上帝”不能被人類理性所證實的事實,進一步在認識論層面上將“上帝”逐出了人類的純粹經驗;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學說,把“絕對精神”看作世界的本原,是客觀獨立存在的某種宇宙精神,而“上帝”就是這樣一種“精神”,因此,黑格爾以“絕對精神”代替“上帝”的稱號,最終在本體論的層面上徹底否定了上帝的存在。如果說思想解放運動對理性的崇尚,使得基督教的神學統治地位受到沖擊,那么,近代科學理論的發展則迫使“上帝”徹底退出了人類的信仰之巔。16 世紀,“哥白尼日心說”取代了“托勒密地心說”,在宇宙觀問題上,“哥白尼天文學革命”實際上已經顛覆了 “上帝創世說”;17 世紀,“牛頓力學定律”促使“機械論的世界觀”迅速發展,在世界觀問題上,“牛頓物理學革命” 已經為人們樹立科學的世界觀奠定了基礎;19 世紀,“達爾文進化論”取代了“神創論”或“特創論”,在生物及人類起源問題上,徹底摧毀了“上帝造人說”,將“全能的上帝”從其最后一塊領地上(生物界或有機界)趕了出去。
關于人類從何而來,在“進化論”之前,西方普遍相信《圣經》的“創世說”思想。 西方《圣經》記載,“上帝”在創世造物工程的第六天,看到萬物并作,生滅有繼,就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天空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以及地上爬的一切爬行動物”。 于是,“上帝”就照著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釋言之,“上帝創世說”認為,人和萬物的出現是“上帝”說有就有,命立就立的結果,而且自從“上帝創世”后,世界就是一個已完成了的、靜止的神學宇宙,不具備發生發展變化的可能性。 而“進化論”是作為“創世說”的對立面出現的,“進化論”創立了物種進化的原理,認為自然界中的物種并不是由神創造的, 而是在自然選擇作用之下逐漸起源的,因此,“進化論”的世界是一個不斷生成變化的科學宇宙, 最終使得生物學從神學走向了科學。 達爾文的“進化論”用自然的“進化”取代了上帝的“創造”,其理論核心就是自然選擇理論。自然選擇理論強調, 生物界本來就存在著個體差異 (變異),在生存競爭的壓力之下,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適應)。在此過程中,物種所保留的有利性狀更有利于生存, 因而在時代傳遞過程中更易遺傳給子孫后代(選擇)。以自然選擇為核心內容的“達爾文進化論” 從科學的角度證明了包括人在內的有機界如無機界一樣是“演化的”“發展的”,而這種進化和發展不是“上帝”主宰的,也不是由“人”來決定的,而是自然選擇的結果。由于“達爾文進化論”,“上帝”被逐出了與每個人都密切聯系的生物學, 這種 “演化”“發展”和“進化”的觀念開始普遍深入到一般人的思維模式之中,人類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學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故此,梁啟超高度評價了進化論思想在全人類歷史上的作用,“自達爾文種源說出世以來,全球思想界,忽開一新天地 。不徒有形科學為之一變而已,乃至史學、政治學、生計學、人群學、宗教學、倫理道德學,一切無不受其影響……近四十年來之天下,一進化論之天下也”。
在科學思想史上,“進化論”代替“創世說”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自然觀的大轉變, 更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大事。雖然由尼采喊出了“上帝死了”的口號,卻是由 “達爾文進化論” 在人的思想中最終促成了“上帝已死”的既定事實。 從根本上來說,“達爾文進化論”標志著統一的科學世界觀。 自笛卡爾以來,近代西方思想界就盛行著一種“二元論”的思維方式,世界被分為無機界與有機界,“達爾文進化論” 證明了無機物、 動物和人類在時間維度上具有某種進化連續性,從而打破了物種間的界限。人類生物與無生命的物質一樣, 從阿米巴蟲到愛因斯坦等都是統一的科學世界觀的對象,人類這一最高級、最復雜的自然進化現象最終也能夠得到科學的解釋。 在這個意義上, 傳統思想中的二元鴻溝確實被達爾文范式所彌合。最重要的是,“進化論”引發了一場人類的科學思維革命,“上帝創世說”使得人類持有“空間類比思維”,而“達爾文進化論”試圖在“時間維度”上拓寬人類的思維限度,使得人類從一種“三維空間生物”成長為“四維時間生物”。 人類理性由此發生。
“在遙遠的將來,我看到了非常重要的研究的開闊領域。心理學將建立在新的基礎之上,這是每一種心理動力和能力經過漸變之后必然獲得的。 人類的起源及其歷史將會得到闡明。 ”(達爾文, 1995,p.320)
上帝死后,人類世界將會怎樣?
上帝死了, 西方兩千多年來所推崇的以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為標志的最高價值體系就此崩塌。同時,吊詭的是,“上帝之死”也是“上帝的謀殺者之死”,因為人類殺死了作為人類審判者的上帝, 也就殺死了殺死上帝的兇手,即“人”本身。舊有的價值尺度已然失效,究竟什么可作為人類的行為標準?所以,“上帝之死”是“上帝”之死,更是“人”之死。 于是,世界狼藉,人心惶惶,隨之而來的是歐洲價值逐漸虛無和意義日趨消解的文化和信仰危機。上帝死了,不需要上帝為我們立法,人人都可以為自己立法,但是人人該如何為自己立法?因此,上帝死亡是由“神”走向“人”的過程,同時也是“舊人”死亡和“新人”誕生的過程。人類需要重生。
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指出,人類的生物結構是不斷進化而來的, 但是達爾文所處的時代是笛卡爾的時代,人被分為生物性的和心理性的。如果進化論真的想要從進化的角度解決人類起源問題, 勢必要對心理問題進行回應,否則,進化論對人類而言并無意義。 為此,達爾文提出,心理結構也應遵循自然選擇的進化規律,這就意味著,“進化論”已經試圖通過與“心理學”聯姻,來為人類的價值與意義尋找一種新的自我重生的辦法。因此,在達爾文看來,“進化論”其實預示著,追尋人類心理進化起源的心理學需要與已經被基本認可的進化生物學合流, 在這個意義上,心理學必將建立在一個嶄新的(生物)基礎之上。
“進化論”對“心理學”的影響是一個非線性且持久的過程。心理學成為一門科學的時候,同時也是達爾文提出進化論的時期。 1879 年,心理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誕生時, 馮特一直是以物理學為其心理學體系的榜樣,并沒有受到進化論的影響。 19 世紀末期,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理論中提出的本能系統(生本能和性本能)與達爾文的兩種進化理論(自然選擇理論和性選擇理論)開始遙相呼應。同時,威廉·詹姆斯的本能理論也認為本能是通過自然選擇演化形成的,是解決特定適應問題的適應裝置,此觀點與達爾文進化論思想也相契合。在此影響下,功能主義迅速統治了當時已經成為了心理學中心的美國,并成為了主流心理學理論。 但是,20 世紀20 年代,心理學界出現了一個大轉折——行為主義誕生。 創始人華生認為,行為是有機體應付環境的全部活動,是有機體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即著名的S-R 范式。 因此,行為主義拒絕本能理論,僅僅將發現“現在和永遠的原因”作為科學心理學的目標,拒絕將不可觀測的“遠因”作為心理學的解釋。而后,華生又用巴甫洛夫和桑代克的工具將動物心理學和人的心理學的研究融合起來,這一結合又一次抨擊了本能學說。以上的結果就是, 行為主義的興起摧毀了心理學中的進化思想, 其后幾乎持續了半個世紀。 20 世紀70 年代,隨著行為主義的衰落,“認知革命”開始,心理學開始重新考察人腦內部, 功能主義又逐漸引起了心理學家的注意。直到1975 年,隨著威爾遜《社會生物學:新的綜合》一書的出版,“進化論”又重新回到了心理學的中心舞臺。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神經科學和基因科學迅速發展, 心理學家也隨之開始重新思考人類心理和行為變化的生物學基礎, 為強調生物起源的“進化心理學”的產生創造了良好氛圍。“進化心理學”在20 世紀80 年代末,成為認知科學中一個新興發展門類, 強調心理學需要將人類心理置入進化長河中進行思考, 即從包含了自然選擇、變異、遺傳等概念種系發展的層面來探究心理,不僅要對心理的臨近解釋(近因)有所探討,而且更要延伸至對心理的終極解釋(遠因)的追問上,即重視心理機制為什么存在。
西方心理學百余年來的理論發展歷史表明,過去的心理學歪路都是對進化論思維方式理解的變異,而最新的心理學進展,都是融合進化心理學思維方式的結果。例如,傳統的行為主義拒絕承認進化論所倡導的功能主義,實證研究僅僅從個體的知、情、意和行上尋找心理變量, 然后研究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或因果關系。 如經典條件反射理論就認為人類行為是各種泛化刺激所激勵的結果, 因而止步于心理機制的最近解釋,即關注心理機制是如何運作的,然而,這并沒有涉及對人性和心理的深層次思考。簡言之, 進化論之前的傳統心理學雖然號稱是研究“人”的科學,卻只見“科學規律”,不見“人”,人在心理學中找不到意義。進化論之后,人們不再僅僅從空間維度這一歷史橫截面上看問題, 而是開始嘗試從時間進程的同一性來解決空間上非連續性的問題,從而為心理學廓清二元論思維的窠臼帶來了啟發。因此,“進化心理學”試圖從時間維度,為生物和心理找到一個共同的歷史演化源頭, 并在此基礎上找到人的心理的意義。 如今,心理學的新進展中,每一個理論流派都帶有進化心理學思維方式的影子, 如認知神經科學的發展使人類從 “腦的進化—行為進化—生物進化”的新方式去理解進化的過程,認知科學中的“具身認知”新取向也吸收了進化心理學的功能主義精神,強調身體在認知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高覺敷教授在1936 年出版的《現代心理學》中就指出達爾文進化論對心理科學的重大意義:“靈魂論到了十九世紀真是‘四面楚歌聲’的絕境。 達爾文的進化論也拿起刀槍直沖過來了……竟純用自然選擇說解釋一切生物的進化了。 ”
從心理學史的角度來看,“進化論”與“心理學”的結合,使心理學的思維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并深刻地影響了心理學的歷史。 在進化論思維方式之前, 傳統心理學的提問方式基本上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即在笛卡爾二元論思維方式下,首先假定了心靈實體本身的存在, 并進一步追問心靈與外界的關系是什么。 而“進化心理學”從存在論的角度對心理學進行提問, 試圖從時間維度中為生物和心理找到一個共同的歷史演化源頭, 并在此基礎上找到人的心理的意義。 但是,正如高申春(2000)所言,達爾文僅僅只是賦予了進化論以心理學意義的思考上的可能性, 但是心理進化的邏輯與機體進化的邏輯是否是同一個邏輯? 以進化論作為心理學的理論基礎是否是一種邏輯的僭越?因而,“進化論”與“心理學”的聯姻實際上并沒有取得理論上的合法性地位。
“大多數科學家都只是在那些確立已久的范式下進行研究工作。相反,進化心理學是一門革命性的新科學, 它是心理學和進化生物學的現代理論的真正的綜合。 ”(戴維·巴斯, 2007)
人類重生后,應該變成什么樣的人?
上帝死亡,帶來了最壞的時代,意味著一直以來西方理性世界推崇的終極價值之死,沒有了上帝的庇護,人類將無所適從;同時這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 上帝的死亡也給人類帶來了最大的福音,人類需要重生,即人類需要對一切價值進行“重估”,“人”必須要否定那個設定了終極價值和意義的“上帝”,通過人類的強力意志,探尋人之為人的真正價值。 而對于人的真正價值是什么,人類究竟應該重生為何種樣子,尼采認為,在失去了“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后,人人都應該成為“尊嚴理性自由”的“超人”。簡言之,上帝死亡是由“神”走向“人”,人類重生是由“舊人”走向“新人”,而人類的真正價值是由“新人”走向“超人”。由此,人類需要一種“人性的新科學”。
“進化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巴斯認為,進化心理學是用進化的觀點來理解人類心理的機制。 它是一種思維方式,更是心理學的一種研究取向,它把進化論的知識和原理用于人類心理結構的研究上,其目的是發現和理解人類心理的設計。 進化心理學不是一個具體的研究領域, 而是一種思考心理學的方式,一種研究的新視角。因此,當巴斯說,進化心理學是心理的新科學,更多的是在說,進化心理學是一種理解科學心理學的“新的思維方式”。
“進化心理學”的倡導者科斯米德斯和人類學家圖比夫婦認為,進化心理學的進步之處是融合了“認知心理學”“進化生理學”和“神經科學”,并旗幟鮮明地挑戰了傳統的“標準社會科學模型”。傳統的“標準社會科學模型”認為心理學是社會科學,社會科學關注文化和經驗在人類行為多樣性中的作用,因此,社會科學不需要考慮進化在行為變異中的作用。 在達爾文之前,哲學界中有一個共同的觀點:人的心理像一塊白板,先天是沒有內容的,是后天經驗寫上了內容。近代以來,平克也表明“白板說”及其變種理論在傳統心理學領域依然有著重要影響, 即用來比喻人類心理的“白板說”改頭換面變成了“計算機隱喻”,但核心教條卻都是“標準社會科學模型”。 傳統心理學的基本理論假設是, 認知結構具有一般目的性并且與加工的具體內容相獨立,認知功能是不可知的。進化心理學家則認為認知結構不能獨立于所要加工的具體內容, 不同類型的適應性問題通過選擇進化而來的是不同的適應器, 認知系統本質上具有領域特殊性。人的心理是具有很多模塊的信息加工裝置,這些模塊是通過自然和選擇進化成的, 以解決某種適應性問題為目的,比如,空間定向能力、認知偏向、問題解決、語言進化、社會合作等,文化也是特殊化模塊的結果。因此,科斯米德斯和人類學家圖比夫婦在1994 年提出,將進化思想應用于認知心理學的框架來取代傳統認知心理學。但是,認知心理學強調通過輸入和輸出之間的因果關系, 來發現心理現象的內部機制。因此,認知心理學乃至整個認知科學都采用這種功能主義研究進路。按照功能主義的主張,即使在缺乏關于黑箱內部實際經驗證據的基礎上,我們也能夠憑借其輸入輸出, 構建出各種功能模型來對它進行科學研究。 而“進化心理學”并非是對當下的輸入輸出進行操作, 而是通過考察遠古環境的輸入和人類行為輸出之間的適應關系來預測內部心理黑箱的。釋言之,進化心理學同樣地把人類大腦假定為一個計算機,不同的是,計算機大腦里面裝有專門負責處理不同適應性任務的成千上萬的微型計算機。也就是說,進化心理學只是強調自然選擇發生在了認知水平上, 即信息加工過程是為了解決現實問題而不斷進化,但是,進化心理學依然遵循傳統認知心理學的“表征計算”原則。因此,“進化心理學”與認知心理學沒有本質的不同,在心理學理論的建構上,“進化心理學”還無法真正成為心理學的新科學。
在達爾文本人看來,進化論并不是一個“科學定律”,而僅僅是一種“科學假說”。 所以,波普爾曾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并不是一個可檢驗的科學理論,而是一個形而上學研究綱領。 因為科學所研究的因果關系并不是任何事物終極的或本體論上的原因(遠因), 而是建立在純粹經驗基礎上的現象上的原因(近因)。但是生命的進化或者人類社會的進化,顯然是一個獨特的、非重復性的歷史過程,勢必不能被經驗證實或證偽,因此,“進化論”并不是“科學”。 在這種背景下,“進化心理學” 如何能成為巴斯宣稱的心理的新科學?
科學有“理論”與“范式”之分。 從“理論”的角度來看,“理論”素有“元理論”和“實體理論”之分。實體理論指“科學的理論”,是在經驗觀察框架下,依循假設檢驗范式所涉及的具體理論問題, 是理論心理學成其為“科學”的立身之本。 元理論則指“理論的理論”,心理學實體理論的“價值”與“意義”回歸,是理論心理學成其為“人的科學”的立身之本。 在這種分類中,進化心理學并不是具體到某一研究領域的“實體理論”,而是一種彰顯人性“價值”與“意義”的“元理論”。因此,有評價認為,“進化心理學”同時匯聚了來自生理學、遺傳學、腦科學、考古學和人類學等多學科交叉研究領域的最新成果, 從進化層面給予了人類種種心理起源一種整合的心理學解釋。而從“范式”的角度來看,庫恩認為,科學革命就是范式的更迭。也就是說,科學不會因為某一種已經成為既定事實的科學理論的修改而掀起一場科學革命, 科學革命必須是整個科學話語體系的徹底轉變。 簡單講就是, 當所有的科研工作者都用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來看待問題時,就會形成一個新范式,而這個新范式就會形成一種科學世界觀的革命。 不可否認的是,進化論的確是一種“最成功的形而上學綱領”,在心理學史上進化心理學,也的確充當了一種引發心理學界科學革命的“新范式”角色。 正如蔣柯和熊哲宏(2010)所講的那樣,“根據庫恩對科學革命的定義……進化心理學將進化論思想作為基本范式引入心理學研究的意義, 可以與精神分析理論引入心理動力學范式、 行為主義引入刺激-反應聯結范式、認知主義引入信息加工范式相提并論”。
從理論心理學角度來看, 心理學宏大敘事的大一統理論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如心理學第一大流派——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第二大流派——華生的行為主義,第三大流派——認知主義,現在的心理學已經步入“后經驗主義時代”,沒有一種絕對的大一統“實體理論”,但是允許有多種彰顯心理學理論整合思潮的“元理論”,也就是科學革命所說的“范式”。“進化心理學”就是新一輪科學心理學話語體系的心理學“新范式”,同時也是一種彰顯人類價值與意義的“元理論”思潮。因此,“進化心理學”是“心理”的新科學,同時,“進化心理學”也是“人性”的新科學。
“人性進化,它是最動聽的理想主義贊歌,是生命史上最完美的劇本。 ”(殷融,2020)
“進化心理學”傳到中國后,一直被當作教科書而束之高閣。 2020 年8 月,一部介于科學研究和科普讀物之間的著作——《從猿性到人性:生命史上最完美的劇本》出版了,這部著作以“進化理論學是人性的新科學”為立足點,向我們呈現了一部“進化心理學”對人類特有的“人性”理解的“沖奧”大片。并最終得出結論,離開了進化,對人性的任何探索都將毫無意義,進化思維是理解人性的最佳途徑之一。這部著作的特色有:
關于“進化論”,人們通常會想到某種戲謔的玩笑話,“人是由猴子變的”,但其實,達爾文進化論持有的觀點僅僅是人與黑猩猩具有某種親緣關系,在進化的解釋中, 二者很可能是從同一個祖先中分化而來的兩個分支物種。 簡單講, 現在的猴子變不成人,過去的猴子也不一定會變成人,即使過去的猴子進化成了人, 也絕不會因為人猴所共有的某種遺傳特質而喪失“人類為萬物之靈長”的中心地位。 這個邏輯中暗含著人們常犯的一種思維謬誤,“遺傳決定論”。 在科學立場上,該書特別澄清了錯貼在進化科學上的“遺傳決定論”標簽。
以女性擇偶策略為例, 進化心理學宣揚人類的生物性,似乎女性的擇偶偏好總是要服從生物本能,遺傳與環境是對立的兩極, 人類在其中沒有自由選擇的位置。但是,遺傳安裝在我們人類大腦中的不是特定的行為, 而是包含了大量行為可能性的行為程序。換言之,自然選擇帶給人們的是要生存下去并不斷繁衍生息的遠因, 但是與生存和生殖有關的環境是不斷變化的。這就意味著,人類首先要遵從自然選擇的天道,同時,還要對這些環境線索保持足夠的敏感性,從而選出最適合當下環境狀況的擇偶策略。例如,從進化心理學來看,女性擇偶通常認為養家糊口是男性的第一使命。換言之,女性除了要看男性是否攜帶了最佳的基因(遺傳),如長相、身高和有無遺傳疾病等, 同時還要考慮男性帶來多少生存資源 (環境),如權、錢、勢等,所以,女性的擇偶策略實際上是將遺傳與環境進行復雜計算的結果。 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人性中的閃光點——愛情,女性擇偶也不一定完全是對男性進行復雜的利益計算,仍然會有一些因素超越了進化論的自然選擇。例如,相對于一個資源較好但是不擇手段、 自私自利的男性,一個沒有太多資源但是足夠體貼、智慧的男性可能更容易受到女性青睞。 這說明女性在遺傳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中是可以擁有自由選擇權的, 這背后其實暗含了一個“文化選擇”優于“自然選擇”的大趨勢。“雖然進化與性選擇塑造了我們的諸多偏好與標準,但人類的偉大之處恰恰在于我們似乎總可以‘背天性而為’……這樣的‘人性’并非源于自然,而是來自我們自己創造的文化”(殷融, 2020, p.53-54)。因此,在進化心理學看來,“決定性”不是根本特征,“多樣性”與“靈活性”才是進化賦予人類的根本特征。 這就意味著, 進化心理學家其實是真正的 “遺傳-環境互動論者”。
一提到“進化論心理學”,人們總會有“預成論”“絕對論”和“終極論”的無能之感,人似乎沒有自由意志,通常會認同黑格爾的“存在即合理”,并以此來為自身的不道德進行辯護。 這其實是人們面對進化解釋時出現的一種思維懶惰:“自然主義謬誤”。關于黑格爾所說的“存在即合理”,我們一定要辨析清楚,“合理”究竟是合的什么理? 中國的“理”有“事理”和“情理”之分,換到西方的語境,就是“科學”與“道德”之分。 “科學”只管你“是不是”,“道德”才管你“該不該”。 因此,進化心理學家提出人類某些心理傾向的由來, 向大眾呈現自然進化如何塑造了這些心理傾向。但這不代表所有的這一切都是不可改變的,我們沒有理由以自然選擇作為自己的道德標準。
以男性性嫉妒為例, 人類很多觀念都是原始初民在狩獵采集環境下形成的,由于進化的原因,這些遠古觀念雖然很多與現代社會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依然銘刻在我們大腦中,就像進化心理學經常說的,我們有一個現代的身體,卻有一個遠古的大腦。道德也是進化的產物, 與我們想要追求的現代道德立場相比,遠古的道德有些既野蠻又頑固,就像男性的性嫉妒是一種因保護男性遺傳利益而進化出的適應性機制。然而,伴隨著性嫉妒而產生的殺妻、家暴、殺嬰以及割禮等現象對女性造成了巨大傷害。但是,進化心理學理解男性性嫉妒的進化根源, 不等同于我們要為性嫉妒辯護或者宣揚它。同樣的,如果我們要追求一種與自然選擇相悖的標準, 至少先搞清楚那些我們反對的立場到底從何而來, 這才是進化解釋的價值體現。 例如,當醫生在了解病人的遺傳疾病時,目的肯定是為了更好地預防和治療遺傳疾病, 而不會讓遺傳疾病不停地蔓延下去。 當我們試圖用進化心理學來了解男性性嫉妒的本能, 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基因順利遺傳下去而對女性進行各種并不人道的性束縛時,文明社會的做法便產生了,它建立了各種不傷害女性的文明鑒別機制,比如,親子鑒定技術、民事法庭、婚姻保障法、遺產法等。 文明的出現,恰恰是為了深入黑暗中尋找光明, 而不是在光明中想象光明。那些過于一廂情愿的理想主義信念——例如相信男女在生理與心理上完全平等——并不會帶來真正的天堂。 相反,承認心理具有黑暗的一面,同時與之抗爭,才會更接近美好的烏托邦。“可以肯定的是,雖然人類并不是天使, 但是自然選擇也沒有將我們詛咒成嗜血的魔鬼”(殷融, 2020, p.102)。 因此,“自然如此”并不意味著“本該如此”,人類是有自由意志的。
“科普”就是“講故事”。 “美劇《權力的游戲》中‘小惡魔’提力昂在最后一集中說道,‘是什么讓人們團結在了一起? 是敵人? 是黃金? 是家族? 不,是故事’”(殷融, 2020, p.281)。 人類之所以能從猿人進化到智人,再進化到現代的文明人,一個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講故事”的能力,人類文明的基礎就是我們可以建構出共同的想象。當一個虛構故事被大量的人相信或接受時,它便成了宗教、政治理念與社會習俗。因此,如何講故事這件事本身就帶有了作者的意識形態。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很好地處理了科普著作的科學性與講故事的價值立場的關系。 在科學性上,作者有著強大的理論企圖,在書中,進化心理學超越科學、文化、藝術甚至道德,統一于人性進化中,進化心理學成為理解人性的一種最佳的思維方式,已經完全超越了心理學的視閾, 成為人類的一個革命性的思維方式;同時,在科普性上,書中所采用的“漫威影片”和“科幻著作”等無一不彰顯了“自由、民主、平等與博愛”的文化價值觀,給讀者營造了一種人間的“伊甸園”,一種人類還在進化的希望。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從猿性到人性,的確是生命史上最完美的劇本。
在人類進化史中,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正是人類進化的轉型期。“舊神”已死,在上帝與科學的戰爭中,上帝失敗了,舊有的價值標準已然被唾棄,但同時,“新神”也未立,戰勝了的科學一直疲于為過去宗教式的人類生活進行祛魅而奔命,解構大于建構。在這個背景中,“進化心理學” 應當是人類理性生存的一種最佳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