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燮君


徐渭才藝卓絕,而一生命運多舛。他的天性狷介疏狂,遭遇坎坷,幾度陷于瘋狂,而這樣的性格與命運,非但沒有阻礙他的藝術發展,甚至能有助于將他的才華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
徐渭在詩文方面先后師從季本、王畿,這兩人都是當時的儒家心學大師王守仁的弟子,王畿發揮了王學左派『致良知』之說,提倡『從真性流行,不涉安排,處處平鋪,方是自然、真規矩』,他的友人王慎中、唐順之是著名的唐宋派文學家,唐順之主張詩文要『直據胸臆,信手寫出』。這些人的觀點主張盡管都針對文學,但藝術相通,徐渭繪畫中的放手揮毫、直抒胸臆顯然也是受了這些思想的影響。
徐渭的個性決定了他對于寫意畫法有天生的喜愛,對于他的前輩陳淳,徐渭是十分欽佩的,在給陳淳的一幅作品題跋時,他由衷地寫道:
陳道復花卉豪一世,草書飛動似之;獨此帖既純完,有多而不敗。蓋余嘗見閩楚壯士裘馬劍戟,則凜然若羆;及解而當繡刺之細,亦頹然若女婦,可近也。非道復之書與染耶!
不過,陳淳的寫意雖然『豪一世』,但其神骨仍屬吳門,是豪放中蘊涵文雅,灑脫中不失溫潤的,而徐渭則要追求更加潑辣不羈、自由自在的形式。就如有人將徐渭的水墨寫意作品與沈周的比較,認為:『點簇花果,石田每用筆復,青藤一筆出之;石田多蘊蓄之致,青藤擅跌宕之趣。』(《山靜居論畫》)徐渭與沈周、陳淳的不同也正是他對水墨寫意花卉技法的拓展之處。
陳淳與徐渭都可以說是水墨寫意的文人畫,就文人畫的層面上說,陳淳多田園風情,而徐渭多憤世嫉俗,比如他的題畫詩多有諸如『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從來國色無妝點,空染胭脂媚俗人』『仙人何用閑掏耳,事事人間不耐聽』等句。就寫意技法的層面上說,陳淳尚是小寫意,而徐渭則是大寫意。水墨寫意的技法早已有之,并非徐渭的獨創,而能將其發揮到如此極致,以放縱簡逸的寥寥幾筆、痛快淋漓的水墨鋪染,渾然天成地傳達出物象的神韻,將寫意變為大寫意,則縱觀畫史,恐怕非徐渭莫屬。『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在未聞徐渭之前,見到其署名『田水月』的畫作,就感受到一股磊落不平之氣,他曾談及當時的感受:
后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磈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可見徐渭大寫意風格之強烈、鮮明以至于奪人心目。徐渭的繪畫受到浙派畫風的影響較大,因而較之于陳淳的用筆圓潤醇厚,徐渭的用筆則顯得銳利飛揚,揮灑酣暢中更見蒼勁,體現出浙派筆墨精深堅實、氣勢獷野的特點。
徐渭的作品對于大寫意花卉風格的確立,從內容到形式都貢獻良多。首先, 他與陳淳一樣,在題材上無論名花異草還是村花野草一視同仁,都可入畫。同時,又有意識地用水墨作畫,很少著色。對于自己對水墨的偏愛,他曾說:『奇峰絕壁,大水懸流,怪石蒼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煙嵐滿紙,曠如無天,密如無地為上。』可見他是有目的地追求充分發揮水墨的效果。其次,從技法上分析,水墨花卉的創作雖然代不乏人,宋代有牧溪、梁楷,元代有文人墨戲,明代有沈周、林良、陳淳,但徐渭既繼承借鑒了前人的方法,又大膽地突破一切既有的陳法,將寫意的風格發揮到極致,形成『推倒一世之豪杰,開拓萬古之心胸』的格調。這種氣勢與膽魄,令許多后世的畫家傾倒。此外,作為文人畫家,徐渭也喜歡在畫上題詩,而他的詩題,多嬉笑怒罵,借題發揮,如畫蟹則題『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 畫人掏耳則題『做啞裝聾苦未能,關心都犯癢和疼,仙人何用閑掏耳,事事人間不耐聽』,對于世間的不公與丑陋毫不留情,毫不掩飾地予以辛辣的譏刺與嘲諷,受徐渭影響的畫家朱耷、石濤、揚州八怪以及現代畫家齊白石、潘天壽等,不但是為徐渭的藝術成就所影響,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被他的人格力量所折服。
徐渭繼沈周、陳淳之后將水墨花鳥畫推向強烈抒發主觀性情的新境界,因為與沈周、陳淳截然不同的人生際遇與稟賦,徐渭所特有的放縱、奇崛的筆墨形態散發出與前人以雅致、含蓄、沖和為主要基調的審美趣味迥然不同的格調,充滿激情與活力,堪稱中國寫意花卉畫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本文摘于澳門藝術博物館編《中國書畫家論叢·乾坤清氣徐渭、陳淳書畫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原文題為《鉛華落盡時 清氣滿乾坤——陳淳、徐渭與水墨寫意花鳥畫的形成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