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曦露


是啊,阿朱就是阿朱。小說關于她的筆墨不多,可烙印很深。金庸創造這個人物帶著不雕琢的用心。我從年少時就喜歡阿朱,這次重讀,對她的喜歡依然沒有褪色。反而比年少時更加懂得她的可愛與可敬之處。阿朱固然是陪伴在蕭峰身邊,嬌俏可喜的解語花。然而,在兩人相遇之前,她豐富生動的個性已經呈現出來。在阿朱的故事里,有她一路清晰的成長軌跡。
乍一看,阿朱是靈動飛揚的,一身淡絳紗衫,臉上掛著頑皮微笑,易容術神乎其神。剛出場,就把鳩摩智和幾位老江湖戲弄得團團轉。她和阿碧一唱一和,瞎三話四,沒個正經。平日無事,或休憩于聽香水榭,調制花露;或與阿碧泛舟太湖,持槳緩緩蕩舟。夜里,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荷葉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里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花香,何等逍遙快樂。
可僅有靈動與飛揚,阿朱未必有勇氣走進“契丹莽夫”蕭峰的生命里去。她那機靈百變的表象下,其實有著醇厚而純正的底色——善良寬厚、重情重義。她與蕭峰原是同一類人。
阿朱身為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的私生女,不到兩歲即被母親阮星竹拋棄,從此流落江湖,后被姑蘇慕容家收養,憑借自己的才能,十六七歲已成為慕容氏家臣的核心成員之一。這一切,單單靠少女的機靈狡黠是辦不到的。
第十三回:“水榭聽香,指點群豪戲”,云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諸人闖入阿朱的聽香水榭。這時,敵眾我寡,與阿朱同行的,只有段譽、王語嫣、阿碧三人。王語嫣對危險沒有警覺,只顧在群豪面前展現淵博的武功家數;段譽心心念念,只有王語嫣;阿碧的江湖經驗缺乏,略有怯場;阿朱是頭一個發覺危險、積極籌謀對策的人。
她先以易容術刺探敵情,被戳穿以后,不慌不忙,與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周旋,場面話說得不卑不亢;再冷靜觀察局勢變化;后來,包不同甫一出現便制服了這群蝦兵蟹將。局勢變為敵弱我強,她便開始轉圜秦家寨、青城派與姑蘇慕容家的矛盾,化干戈為玉帛。這招很熟悉,與蕭峰在杏子林化解丐幫和姑蘇慕容的敵對情緒,不正是相通的思路嗎?金庸沒有花太多筆墨,阿朱關鍵幾次出面、幾番言論,就足以體現她審時度勢的領導才能。
也許從小寄人籬下的緣故,相比王語嫣和阿碧,阿朱并沒有可寄托的少女情愫,令鐘靈、木婉清一見傾心的段譽段公子在她眼里也就是個“書呆子”;她倒有一股與江南女子嬌怯怯身姿頗不相稱的保護欲。
在太湖燕子塢,她習慣保護著阿碧。兩人平日里是陽光姐妹淘,阿碧對慕容公子的癡情,她總不忘記拿來打趣一番:“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件事想在一淘,實頭好笑。”可又不是真的嘲笑,會以她特有的明慧提醒阿碧:“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記公子,嘸不用格。”關鍵時刻,包不同讓阿碧尷尬,阿朱便挺身而出。包不同這樣的杠精,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對阿朱的伶牙俐齒,他還真會忌憚三分。




阿朱是何時喜歡上蕭峰的?小說沒有明確交代。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無錫杏子林。當時正逢丐幫內亂,蕭峰身世存疑,阿朱一心維護慕容公子的清白,二人各為其主,話都沒說上一句。金庸的安排看似無心無意,卻把那根引線埋得深深的。
杏子林,蕭峰平定丐幫內亂,一招之間制住全冠清的機敏決斷;代四大長老受過的豪俠仁義;推斷慕容復并非殺害馬副幫主兇手時的縝密心機。這一系列高光時刻,想必小阿朱都看在眼里。
然而,形勢陡轉,蕭峰身世秘密被揭開,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淪為人人得而誅之的契丹胡虜。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從未如此孤立無援。往日熱熱鬧鬧的兄弟情義,在胡漢恩仇面前轉眼成冰。唯一站出來為蕭峰辯白的,反而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女,她對這個“契丹胡虜”只有最原始的共情。青石橋之夜,她才告訴蕭峰:“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到人家述說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少林寺菩提院,兩人再次狹路相逢,阿朱被玄慈方丈的劈空拳打傷,垂危之際,蕭峰為她一次次輸送真氣續命。當蕭峰決意送她去聚賢莊薛神醫處醫治時,阿朱尚且不知蕭峰已做出孤身入虎穴的選擇。“而看到暗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過了一會,聽得他發出輕輕鼾聲,臉上的肌肉忽然微微顫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相識以來,阿朱對蕭峰有敬仰亦有害怕,而這時,竟對這個大英雄生起了憐憫的柔情,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實在不幸得多。這一刻,是她渴望保護蕭峰的開始。
聚賢莊那場生死大戰,很多年后,仍是江湖中人的夢魘。他們都知蕭峰為了救一個弱女子而與中原武林為敵,大開殺戒。最終蕭峰被黑衣人救走,下落不明,阿朱得到薛神醫的救治,康復如初。

此時天下之大,阿朱是自由的。她可以重新回到燕子塢,回到聽香水榭,調制她心愛的寒梅花露;就像以前一樣,和阿碧一起泛舟太湖,兩人再唱一曲《二社良辰》。阿朱或許心里閃過曾經無憂無慮的時光。
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江南了。
少女長大了,她牽著馬,折而向北。不知道未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蕭峰會不會來到雁門關,她依然帶著那顆活潑的歡喜心,勇敢地迎接自己的命運,一步步從江南走向塞北,走向雁門關崖邊的那棵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