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疑與確信之間

內(nèi)奧米·奧利斯克斯，埃里克·康韋（Naomi Oreskes）與（Eric M. Conway）合著，《販賣懷疑的商人》（Merchants of Doubt），倫敦：布里姆斯伯里出版社（London： Bloomsbury Press），2010年5月。

中圖分類號 N49

文獻標識碼 A

收稿日期：2021 05 28

作者簡介：黃欣睿，1998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科學院大學碩士研究生。Email： 18811300319@163 com。

時至今日，對諸如全球變暖、臭氧空洞等問題的討論早已屢見不鮮，但公眾多數(shù)時候僅關注科學結論，對于其背后的事實依據(jù)、研究過程卻很難求證。公眾所了解的“科學事實”在一定語境下受限于信息傳播媒介所處理、呈現(xiàn)出的結果，而這一看似簡單、清晰的結果其實也蘊藏著諸多的含混與矛盾之處。科學史家內(nèi)奧米·奧利斯克斯（Naomi Oreskes）與埃里克·康韋（Eric M. Conway）在2010年出版的《販賣懷疑的商人：一伙科學家如何在從煙草到全球變暖問題上混淆視聽》（Merchants of Doubts： How a handful of scientists obscured the truth on issues from tobacco smoke to global warming，圖1）中文版見奧利斯克斯， 康韋.《販賣懷疑的商人》. 于海生譯. 北京： 華夏出版社， 2013。中，正是期待通過細致的史料研究去還原科學爭議的原貌。他們基于對煙草遺產(chǎn)檔案庫、斯克里普斯海洋學研究所檔案館、麻省理工學院檔案館的眾多檔案文獻的整理，結合政府的相關報告、會議材料的梳理，分析了在煙草危害、“星球大戰(zhàn)”、酸雨、臭氧空洞、全球變暖等諸多議題中各方勢力的爭執(zhí)與博弈，試圖揭示在科學背后，非科學因素的作用與涌動，從而引發(fā)對“科學事實”新的思考。

此書一經(jīng)出版便在英語學界引發(fā)了廣泛的關注。2011和2012年有多篇書評發(fā)表，均高度評價了這本書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以及其學術和社會價值。托馬斯·謝利（Thomas Sherry）盛贊這本書為“自《寂靜的春天》以來，關于環(huán)境問題的著作中最有說服力的一本”[1]。國際著名生態(tài)學家大衛(wèi)·林登邁爾（D. B. Lindenmayer）也對本書給予了較高的肯定：“這是所有生態(tài)學家和環(huán)境科學家都應該讀的書，是今年最重要的書之一。”[2] 2014年，翻拍自此書的同名紀錄片上映，側面顯示出這本書所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力之大。然而，2013年華夏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卻未在國內(nèi)得到太多相應的關注，也沒有相關介紹和分析性的書評，不失為一種遺憾。

本書作者內(nèi)奧米·奧利斯克斯是哈佛大學的科學史家，長期關注環(huán)境科學史、科學政策等領域，同時也在哈佛地球與行星科學學院任教。地質(zhì)學家、歷史學家和公共發(fā)言人的多重身份使得她在史料的爬梳外，得以用更科學、全面、具體的眼光審視這些材料。埃里克·康韋的主要工作集中在航天航空領域，由于具有噴氣推進實驗的研究背景和海軍服役經(jīng)歷，在“戰(zhàn)略防御計劃”這一部分的書寫中，他能夠結合軍方與學界的雙重背景，更為明晰和全面地將多方的意見與矛盾鋪述開來。

長期以來，美國在公共衛(wèi)生、環(huán)境科學、生態(tài)保持等問題的研究上一直居于國際領先地位，取得了許多重要的研究成果。但與此同時，其科學家群體中卻分割出不同的陣營，在科學論爭中占據(jù)著不同的立場，而在這立場背后僅僅是“意見之爭”嗎？作者試圖說明隱藏在科學爭議背后的其他推力，認為在科學家群體中存在著數(shù)量不多但能量巨大的組織力量，并以政治立場、經(jīng)濟訴求、文化背景等線索扭結在一起，與主流科學家群體對抗，塑造出了科學論爭的表象。在此書中，作者刻畫出了由科學家、政治活動家、媒體發(fā)言人等眾多層級構建起來的群體形象及其內(nèi)部廣泛的政治聯(lián)系和經(jīng)濟訴求，分析他們?nèi)绾瓮ㄟ^施行有效的運動從而引導并影響公眾。同時作者也試圖揭示市場原教旨主義在“觀念”——這一自由市場的泛濫和扭曲，技術信仰通過獲得話語權的專家群體得以擴大化，而這都威脅到了公眾對“科學事實”的認知和共識[3]。

一 硝“煙”彌漫：“煙草戰(zhàn)略”（Tobacco Strategy）的醞釀與蕃昌

全書共有七章，分述了不同的案例。第一章回顧了以弗雷德里克·塞茨（Frederick Seitz）、盧瑟·特里（Luther L. Terry）為首的科學家群體及其背后利益相關者就香煙危害辯爭的過程[4]。煙草行業(yè)通過資助旨在讓人懷疑煙草和癌癥關系的非主流研究而提供質(zhì)疑煙草危害的科學證據(jù)，通過會見傳媒行業(yè)高層，建立煙草業(yè)新聞委員會，努力制造出“辯論”的局面;同時廣泛發(fā)放民意調(diào)查問卷，引導支持香煙的運動，向醫(yī)生、媒體、公眾等分發(fā)宣傳冊，降低對于香煙的恐慌（[3]， p 16），在這樣的“煙草戰(zhàn)略”（Tobacco Strategy）下，整個煙草業(yè)較為成功地實現(xiàn)了與政府監(jiān)管的對抗，并在公眾視野中弱化了煙草的危害性。

第二章進一步論述了“煙草戰(zhàn)略”的擴展，作者認為鷹派科學家在戰(zhàn)后十分關注國家安全狀態(tài)及此背景下的科學發(fā)展動向，在一種反共主義色彩的傾向下掀起了戰(zhàn)略防御的狂潮。但在作者看來，這些戰(zhàn)略并非基于客觀、理性的調(diào)查結果，而是鷹派科學家在證據(jù)缺乏的情況下，將其擬定的結論作為確定的公開知識并加以宣傳，最后產(chǎn)生了相應的決策行為。而與之相對的，卡爾·薩根（Carl Sagan）為代表的反偽科學派也嘗試通過電視等媒體渠道對鷹派科學家宣揚的戰(zhàn)略防御進行回擊（[3]， p 44），認為核交戰(zhàn)可能導致地球進入極度嚴寒，形成不可逆的“核冬天”，由此，這場激烈爭辯進入了公眾的視野（[3]， p 49）。通過對科學模型的質(zhì)疑，以及將“核冬天”的觀點與自由主義、環(huán)保主義聯(lián)系，羅伯特·賈斯特羅（Robert Jastrow）等人將公眾對核冬天的疑慮點燃（[3]， p 59），從而使這一觀點受到?jīng)_擊。

在此基礎上，作者在第三章就酸雨的“辯論”歷程進行了梳理，試圖說明類似的模糊化和否認同樣發(fā)生在環(huán)境科學領域。異見群體由于政治立場、經(jīng)濟成本等原因，對酸雨的成因、形成過程、后果、危害程度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都進行了反駁，甚至發(fā)展到了操縱和篡改同行評議的局面（[3]， p 95）。這直接引出了第四章關于臭氧層空洞的討論。弗雷德·辛格（Fred Singer）等保守主義智囊團在利益相關的企業(yè)、公司和基金會的支持下竭力建立一種反訴機制，將臭氧空洞定義和描述為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從而對抗環(huán)境監(jiān)管（[3]， p 126），最終削弱政府針對環(huán)境、健康的保護力度，保護相關企業(yè)的順利發(fā)展。

第五章的話題回到煙草上，作者認為保守派科學家、政客和商業(yè)集團扭結在一起，利用慣于采取的“煙草戰(zhàn)略”，通過虛假宣傳、對抗禁令、保持爭議等形式對二手煙問題進行回應。他們有意識地針對環(huán)保署及其他組織的觀點進行了一場“抹黑運動”，甚至整理出版了名為《偽科學：一個資源手冊》（Bad Science： A Resource Book）用于對抗環(huán)保署監(jiān)管的信息手冊。該書包括了傳播廣泛的社論、論壇稿件等，在開篇即有“科學常常被操縱，以便履行某個政治議程”的言論（[3]， p 144—145）。將矛頭對準政府的監(jiān)管政策，并對科學數(shù)據(jù)、標準甚至科學本身展開了攻擊，質(zhì)疑了科學的權威性和完整性。最后兩章也延續(xù)了之前的行文脈絡，闡述了關于全球變暖和滴滴涕（DDT，一種有機氯類殺蟲劑）的爭議，對待科學“結果”的拖延戰(zhàn)略和否定戰(zhàn)略也因此成功占據(jù)了言論市場（[3]， p 174），科學的不確定性被刻意強調(diào)。雙方的對戰(zhàn)從科學論爭甚至上升到了人身攻擊的層面，主流科學家和主流科學被抨擊和擠壓，科學的準確性和客觀性也因此陷入困境（[3]， p 197）。

在結語中，作者反思和批駁了論戰(zhàn)背后隱藏的自由主義言論與自由市場的推崇，指出市場原教旨主義無法實現(xiàn)生產(chǎ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因為參與者無法擁有完善的信息（[3]， p 249），公眾在信息篩選和媒體不對稱報道的機制下難以對“科學事實”形成準確的定位和理解。在政治訴求和經(jīng)濟利益的推動下，“煙草戰(zhàn)略”被大范圍使用，并滲入了生活和理念的諸多角落。而在“公正”外衣下對平衡報道理念的濫用也使得未經(jīng)驗證的科學言論在獵奇和反常態(tài)的社會心理下獲得了廣泛的思想陣地，媒體在搶占新聞的激流中時常捕風捉影[5]，公眾被制造的“爭議”假象誤導，難以獲取準確而客觀的信息。在此意義上，我們應當認識到“科學事實”本身所具有的解釋性[6]，從而重視科學家群體的專業(yè)素質(zhì)和職業(yè)操守。明確唯有形成“正確”“洪亮”和“清晰”的科學聲音才能擺脫“煙草戰(zhàn)略”的混淆視聽，使科學認知越出被懷疑的窘?jīng)r[7]。

二 販賣何物：對立觀點背后的陰影

本書材料詳實，結合了政府檔案、官方報告、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私人回憶錄、傳記、會議記錄等多重資料文獻。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科學事實的簡單宣傳和對科學言論的鼓吹，此書將視野投向科學聲音和其背后的科學群體，試圖厘清其中涉及的政治立場、經(jīng)濟訴求、文化背景等線索，使得讀者對于原本在生活中很難深思的社會現(xiàn)象和科學“事實”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具有較高的啟發(fā)價值。

作者試圖揭示在雙方貌似證據(jù)充分的“辯論”背后，隱藏在公眾媒體層面的煽動與隱瞞。有利益訴求的群體利用媒體以公平自由自居的立場下對“平衡報道”的追求，塑造出了“辯論”的局面。但“平衡報道”不應簡單局限于兼顧觀點，在信息來源、可信度、可考證性以及后果等方面也應進行“平衡”考量[8]。傳播媒介作為現(xiàn)代社會所日益依賴的信息收集、處理、呈現(xiàn)、解釋的符號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應該構成一種相互關聯(lián)和制約的“生態(tài)”，因此傳播媒介應當基于公眾信任體系，將“平衡”作為內(nèi)化的道德要求和專業(yè)準入門檻，促進科學知識的客觀、全面還原，而不是落入機械式呈現(xiàn)對立觀點的“虛假平衡”[9]。

另一方面，由于科學技術在社會中的深入應用，科學家群體在公共認知中獲得重要地位并在政策的制定和實施層面發(fā)揮巨大作用。因此，為了確保公共政策的科學性與合法性，公眾所信任的專家系統(tǒng)對科學家群體提出了新的要求[10]。在此書中，這一問題被尖銳指出，公眾需要明確清晰的“科學事實”，但科學家群體對尋求準確科學證據(jù)和謹慎得出科學結論言辭的事實，被刻意營造為是研究結果的不確定和科學事實的含混[11]。也正因為如此，作者認為鷹派科學家及背后的保守主義群體成功利用能夠服務于其話語體系的科學界及媒體代表，通過“以科學對抗科學”的“煙草戰(zhàn)略”掩蓋了主流的科學認識（[3]， p 218），而這種掩蓋是對科學系統(tǒng)乃至科學本身的一種威脅，“懷疑主義”則在異見精英的推動下成為反運動的策略，并導致美國反智主義盛行，在“話語”和“行動”兩個層面都喪失了正面意義的決策能力[12]。

與此同時，在媒體傳播、科學家發(fā)聲以外，也不能忽視公眾對于社會輿情和公共政策的參與。強調(diào)對話形式的公眾參與模型具有更突出的理論陣地和實踐可行性[13]。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即便是以“共識會議”“科學沙龍”等形式為載體的交流活動也時常發(fā)展成為科學家對公眾的單向科普行為，而這卻并不利于實現(xiàn)政府 科學界 公眾三方互動下的科技治理結構[14]。在本書中，作者關注科學家群體、媒體以及政界，而對于公眾的書寫基本上停留在知識被蒙蔽、意見被左右的層次，洞悉多方觀點和勢力的作者尚且如此，在實際中公眾參與的境況也許更是堪憂，這對于“科學共識”的全社會形成和傳播無疑是十分不利的。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主流科學家與非主流科學家對立的觀點背后凝聚著龐雜的線條。作者描述的這群煙草戰(zhàn)略的始作俑者，他們所兜售的也不僅僅是“懷疑主義”，更是符合其利益的諸多繁雜因素——保守主義的政治立場、自由主義的商業(yè)訴求、反共反蘇的文化背景。在這一場“懷疑”與“確信”之間的斗爭中，傳播媒介被作為言論武器，科學家群體成為意見代表，公眾成為了被兜售的對象，而正是這三個環(huán)節(jié)的全面潰退，使得我們難以在科學界乃至全社會形成正確的“科學共識”。另一方面，在信息傳播飛速的時代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知識溝”又使得獲取與分析信息的能力形成了更大的差異化 [15]，社會認知和話語建構成為了我們需要長久努力的未竟之事。

三 前路何處：科學共識的瓦解與重建

當“懷疑”成為對科學認知的主旋律，科學的前路便成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困局。一方面，STS研究從建構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解構了傳統(tǒng)意義上科學的權威形象，科學不再是神壇上不容置疑的尺規(guī)。另一方面，科學與政治、社會的聯(lián)結產(chǎn)生了新的隱憂，政治立場和價值取向成為了科學研究的背景音。換言之，我們已經(jīng)站在科學與政治之間的十字路口，科學知識乃至決策共識則成為了亟待解決的全球性問題，但這種合理化共識的形成仍然有賴于傳播媒介、科學家群體與公眾等多元行動者的共同發(fā)力。

20世紀70年代以來，建構主義對科學研究和科學的歷史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建構主義在吸收了解構主義、符號學、解釋學等哲學視角后成為了占據(jù)重要地位的一種方法論傾向，對科學話語、科學家身份等話題進行了深入探討[16]。格林斯基（Jan Golinski）認為，科學知識在特定的場所進行生產(chǎn)，其中的代表就是實驗室，但其技術人員、科學設備、場地等與社會相聯(lián)結構成了諾爾 賽蒂那（Karin D. Knorr Cetina ）提出的實驗室的與境性[17]，實驗室生產(chǎn)的知識最終成為公眾知識，使得實驗室具備了突出的社會性。科學的解釋性、建構性得以凸顯，也導致科學陷入“懷疑”和“確信”之間的尷尬境地。

在此基礎上，懷疑其實具備了兩層含義，一種是對科學結論的懷疑，這種懷疑部分基于某類科學理論本身的含混與不確定，比如對前沿量子力學的討論，科學家們也尚未定論;也有部分來源于利益有關群體刻意地煽動和隱瞞，比如在香煙危害性的討論上，懷疑被刻意制造出來。另一種懷疑則可以指向?qū)茖W應有的懷疑精神，即我們不應該迷信某種科學結果，這實際上構成了近代科學突破的深層動力。但在實際的科學傳播中，這兩種懷疑被混淆，導致民眾有時走向盲目的科學信仰主義，有時又對具體的科學結論產(chǎn)生懷疑進而懷疑科學本身。那么，該如何突破這一窘?jīng)r呢？

首先，在“科學共識”中應當承擔重要角色的是科學家群體，科學家在傳播與信任的鏈條中是不可缺失的一環(huán)。我們應當明確科學并不強調(diào)絕對真理，而是以懷疑精神通過對理論的適用范圍、精確程度等進行調(diào)整不斷逼近真理，科學的突破恰恰來源于對原有科學知識體系的懷疑精神，，我們應當突破傳統(tǒng)科學觀中客觀主義的絕對立場，認識到科學認知中所內(nèi)嵌的人為構序等行為特征[18]。在此基礎上，科學家應當充分提升自身的專業(yè)素養(yǎng)，通過對認知主體和認知過程的保障提高科學的可靠性[19]。另一方面，應當加強科學共同體內(nèi)的規(guī)范問題，明確科學家本身所固有的“代表”屬性，從而促進有效的科學共識的形成[20]。

而科學家群體“正確”“清晰”的聲音如何以“洪亮”的方式表達與宣傳呢？這就再次回到了傳播媒介的問題。首先，科普是學界和公眾所習以為常的方式，但科普的主體、方式卻并未形成統(tǒng)一、有利的規(guī)范。科學家應當突破傳統(tǒng)的“施教者”的身份，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進行偶發(fā)的、零散的知識分享，而是成為具備良好表達力、親和力的代表群體，以規(guī)范化、制度化的形式形成有效的知識互動，這也對科學的民主化以及接受度有所裨益[21]。此外，科學觀點在媒體中的傳達需要被慎重對待，專業(yè)素養(yǎng)和職業(yè)素養(yǎng)應在科學傳播領域兼?zhèn)洌都~約時報》對于全球變暖的片面性報道就使得輿論領先于科學的確定性結論獲得了廣泛的公眾基礎[22]，而這對于“科學話語”的公正、客觀表達無疑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如何形成全面、權威且被科學家群體和公眾同時信任的科學知識普及體系，將科學群體的集體成果轉化為有力的發(fā)言和共識，是值得我們長期思考和探索的。內(nèi)奧米在2019年的新作《為什么要信任科學？》中也進一步對此進行了討論[23]。

最后，科學共識的形成不應局限于科學共同體內(nèi)，而是應當與公眾形成有效互動。科學走出實驗室的嘗試取得了一定的進展，科學家與公眾致力推動的“公共領域”正在形成，科學對話的形式也逐漸豐富。這些舉措一方面可以使得公眾從被動接受轉為主動吸收，從而提高科學知識的傳播度，另一方面也能夠促進公眾的認知，讓科學家與科學知識得到更廣泛的理解和信任。但是，公眾時常認為科學結論應當是準確的、唯一的、固定的，他們所關注和討論的科學問題，大多數(shù)可以演化成“常識”的延伸和擴展[24]。但正如上文所言，科學本身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這一點被公眾所長期忽視。由于公眾很難接觸到科學結論的演進過程而尋求一個唯一不變的答案，他們希望所有的科學討論都能歸于一個“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的確切落點。但問題在于，科學問題并無法如此簡單，且在科學家的眼中，“即便是一加一，也不一定等于二”，在不同的思維和話語體系中，科學家與公眾被拉向了兩端。

更值得擔憂的是，在現(xiàn)有的社會格局中，對于科學與技術的信任與依賴使得公眾將思考的空間都讓渡出去，數(shù)據(jù)化、科技化在便利化的同時也導致了程序化和信息篩選的隱憂，簡化在某種意義上便導致了誤解。此外，對于結果和價值的追求以及獵奇心理，使得科學的發(fā)聲常落腳于吸引性的結果而非過程。因此，科學家群體需要為自己的知識建構性進行辯護，使得公眾在保持對科學的樂觀立場的基礎上，對于科學結論有更為客觀、全面和謹慎的判斷，對于科學結論形成過程的“解蔽”并不會使科學被拉下神壇，而或許有可能將科學推向民主化和“開源化”，科學不應當是少數(shù)人的高超“技藝”，但這無疑基于科學素養(yǎng)的全面提升和科學規(guī)范的有序形成。

四 結語

縱觀全書，各章之間以議題背后的意見群體、博弈過程相聯(lián)系，印證的材料非常豐富，較好地完成了其梳理史料、陳述觀點的意旨。但各章之間的論證邏輯并未層層推進，偶有累贅之感，且字里行間，可以明顯感受到作者對塞茨一方所代表的行業(yè)人員、科學家群體的不滿與批評，似乎也有失其作為歷史學家的公允與客觀。不過，書中涉及的人物事件、組織架構十分豐富，對于觀點更迭的討論比較詳盡，所引用的材料在數(shù)量和角度上都比較豐富全面，是我們了解美國煙草業(yè)、全球變暖、臭氧空洞等相關議題的一個堅實出發(fā)點，可以以此書為索引，根據(jù)作者呈現(xiàn)的材料和線索，繼續(xù)對有關問題探討和思考。由于所討論的議題涉及到許多科學模型與實驗方法，而本書并非專業(yè)的科學論文，基于篇幅以及作者的學科背景等原因，只能將科學家群體之間的辯爭提取為結論性的話語，而如何提取，以什么樣的論點作為主要討論的觀點，如何將價值判斷剝離于事實判斷，則對作者的科學素養(yǎng)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這也是科學史家應該長期關注和反思的。

透過此書，我們對看似簡單的“科學事實”產(chǎn)生了新的思考，煙草危害、全球變暖等話題之所以并未形成強有力的科學共識和決策共識，部分是利益群體通過各種傳播媒介奪取宣傳陣地的結果。另一方面，類似于氣候變暖成因等問題，本身具有含混性和商榷余地，在缺乏行之有效的科學方法時，科學家無法負責任地給出確切的結論，從而留下了言論的空間。因此，廣泛的科學共識的形成，有賴于科學家 傳播媒介 公眾共同發(fā)揮作用的互動空間，通過這三個環(huán)節(jié)的合理互動，也許我們可以把握好科學與政治之間的互構關系，盡力追求科學話語的客觀、中立，通過正確的科學“聲音”的形成、傳播和接受，從而推動“科學共識”的有效、規(guī)范形成。

最后，盡管這本書立足于美國的案例，但透過此書的思考，我們也能夠?qū)Ξ斚轮袊目萍紶幾h有所反思。由于目前科技發(fā)展具有難以阻擋的迅猛態(tài)勢，但許多科學技術其實潛藏著倫理困境、價值選擇與安全隱憂，因此圍繞這些科技的反思與討論亟待形成與完善，而這離不開科學家、傳播媒介與公眾三位一體的互動。例如此次新冠疫情中，圍繞病毒、疫苗等議題，懷疑與反對的聲音從未休止，官方的行動也在探索中進行，克服了許多困局與阻礙。總體而言，需要科學家在科學規(guī)范的范圍內(nèi)有效活動，形成科學結論，傳播媒介基于專業(yè)素質(zhì)與道德準則進行客觀報道，形成合理聲音，而公眾則應不斷提高自身科學素養(yǎng)，對蕪雜的信息進行事實判斷，形成正確認識。在科學發(fā)展的浪潮中，這三者間的有效推進，方能在“懷疑”與“確信”之間把握好邊界，形成客觀與有效的科學認識，構建良好和諧的社會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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