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大約是1558年的秋天,已經在龍椅上坐了37年的嘉靖皇帝,在慶祝自己生日的當天,收到了一份奇特的禮物。這禮物是由181棵靈芝組成的巨大的芝山。這些靈芝天然生成,棵棵鮮活。最大的幾棵,直徑在60厘米以上。
照例,如此珍貴的禮物都經由禮部查驗,然后才呈至大內。這座芝山的敬獻者,是陜西鄠縣(今戶縣)的細民王金。此人敬獻芝山之前的行跡,已泯不可考,但由于這次敬獻,他立刻成了名動朝野的人物。
在民間,有“千年靈龜萬年芝”的說法,嘉靖皇帝將這座芝山視為自己“萬壽無疆”的象征。嘉靖皇帝對王金敬獻的這份名為“仙應萬年芝”的禮物非常喜愛,頓時給他頒賜了很多金帛。
取悅皇上歷來是官場的通病,嘉靖皇帝對祥瑞的濃厚興趣,立刻引起許多官員的極大關注。就在王金敬獻芝山的三個月后,也就是1558年底,禮部向嘉靖皇帝報告,各地所敬獻的靈芝共有1804棵。嘉靖皇帝將這些靈芝逐一瀏覽,認為直徑在一尺以上的大靈芝還是太少,于是下詔,命各地“廣求以進”。
嘉靖皇帝喜歡靈芝,不僅僅是因為祥瑞,而且他還聽信方士之言,認為吃了靈芝能長生不老。于是他下令內閣輔臣嚴嵩、李本等將各地敬獻的靈芝煉成丹藥供其服用。嚴嵩作為首輔,正是摸清了嘉靖皇帝喜祥瑞、好齋醮的心理,才不以國事為重,每日跑到南苑為皇上看護丹灶。正因為如此,他才得到嘉靖皇帝的寵信,歷二十年而不衰。
卻說身為首輔的嚴嵩,每日非常勤勉地為皇上煉制靈芝丹藥,而次輔徐階卻不肯去南苑齋醮地,而是端坐在文淵閣的值房里,處理一團亂麻的國事。按理說,這樣的大臣應予褒獎,但嘉靖皇帝卻不然,他認為徐階這樣做是對他的不忠。于是他把徐階找來,當面譏諷這位輔臣:“卿以政本為重,不以相溷也。”嘉靖皇帝此處說的“溷”,顯然指的是煉藥。他認為徐階處理政本只是托詞,真正不來南苑的原因是把煉制靈芝丹藥看成“溷”事,應予鄙夷。
這一次談話,讓徐階誠惶誠恐。他知道再不奉承皇上,滅頂之災就會立至。于是立刻向嘉靖皇帝請求,恩準他能每日到南苑,像嚴嵩、李本兩位大臣那樣為皇上效命煉藥,嘉靖皇帝這才轉怒為喜。
為了投其所好,一時間,中國的大地上,無論是荒漠萬頃的西北還是潮潤富饒的東南,都成了千年靈芝的溫床。首先是浙江總督胡宗憲,在其轄區內發現了碩大的白色靈芝和白色靈龜。這位大將軍用快馬將這兩樣靈物送至北京御前。嘉靖皇帝大喜過望,當即決定打開玄壇禱謝天地,同時到宗廟祭告列祖。當然,胡宗憲也因此升官,嘉靖皇帝賜給他一襲鶴袍。按明代官袍等級,鶴袍為一品官服。
看到胡宗憲獻瑞得到了甜頭,各地官員競相效仿。陜西撫臣陳執、按臣李秋,獻上了白鹿和白靈芝,并說這白靈芝是長在當地的萬壽宮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詭稱,意在博得龍顏一粲。嘉靖皇帝竟然深信不疑,仍然是開玄壇祭祖廟,賞賜獻瑞官員。此風后來愈演愈烈,到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仍是那一位細民王金,再次上供大禮——超過兩尺直徑的五色大靈芝和一只五色的彩龜。嘉靖皇帝對這兩樣登峰造極的祥物大喜過望,下旨禮部:“龜芝五色既全,五數又備,豈非上元之賜?仍告太廟,百官表賀。拜金為御醫。”
明代的典籍中,對這一次百官的表賀隱然不存。但可想而知,那數百篇諛辭充斥的頌文讀起來是多么肉麻,它們是官場卑劣心理的一次大檢閱、大薈萃,所以還是不讀為好。但是,王金卻因為這兩次“技壓群雄”的大敬獻,一下由細民的身份躍升為皇帝的御醫。如此登龍有術,天下所有經歷過十年寒窗的讀書人,聽了豈不汗顏?
偏偏王金得寸進尺,當上御醫的第三年,他又在嘉靖皇帝的壽辰之日,再次敬獻三座“萬壽香山”。這三座香山上,共長了360棵靈芝。嘉靖皇帝仍然是“大喜過望”,賜給王金三品大臣的待遇。
王金這種人,歷史上稱為嬖幸,其特點是以旁門左道博取皇上的歡心。他對皇上的三次敬獻,實乃嘉靖一朝的鬧劇。可是,導演這場鬧劇的,正是嘉靖皇帝自己。
嘉靖皇帝崇尚道術。我曾說過,中國的道教最難把握。若沒有上等根器,不但不能理會“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的道義,反而會因此墜入形而下的道術中而走火入魔。
嘉靖皇帝就是這樣。他是在武宗皇帝突然駕崩而又沒有子嗣的情況下,才得以入承大統。一方面,他因碰到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感激神靈;另一方面,他又怕別人譏諷他繼統不正而格外需要神靈的庇佑。因此,嘉靖皇帝的猜忌心幾可上追洪武。
有一次,一位太醫給他治病,因他躺在御榻、衣裳掉在地上而不敢趨近把脈,太醫說:“皇上的衣裳在地上,臣不敢前。”看過病后,太醫還沒有離開大內,就有圣旨傳到,給這位太醫褒獎。嘉靖皇帝說:“該太醫忠誠皇上,朕心大慰。他說‘衣裳掉在地上,是把朕看作人耳,若說衣裳掉在地下,朕豈不是成了鬼耶!”太醫雖得了褒獎,仍不免嚇出一身冷汗,他暗忖:我如果說成“衣裳掉在地下”,今兒個豈不腦袋搬家?
嘉靖皇帝因猜忌而發展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他長期沉湎齋醮而無心政事,對那些造假的祥瑞始終興趣不減。像前面提到的方士王金,很顯然是一個造假的高手。但嘉靖皇帝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都渴望越來越多的“祥瑞”,所以,他喜歡那些阿諛奉承的造假者和為數不少的胡說八道的官員。
據《萬歷野獲編》記載,嘉靖皇帝登極之初,也曾下詔各地州府再不要獻瑞。但是,有一個叫汪鋐的人,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南贛,卻不管這詔書,而是尋獲甘露媚上。嘉靖皇帝得到甘露之后,立刻就把自己頒發的“不準獻瑞”的詔書拋諸腦后,而破例將汪鋐擢升為刑部侍郎。此后不久,會修《明倫大典》。張璁、桂萼投嘉靖皇帝所好,將汪鋐敬獻甘露一事書于卷末,并大加贊語,說是新皇登極,感應天地。嘉靖皇帝又升張璁為吏部尚書掌翰林院,桂萼為兵部尚書。
自此之后,終嘉靖一朝,因獻瑞得寵者,可以開列出一長串的名單。如果政壇上都是這樣依靠旁門左道而竄踞要津的人位列公侯,則官場的腐敗、朝政的混亂,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實上,明朝的政治拐點,的確在嘉靖皇帝統治期間產生。
在他之前的武宗皇帝,雖然也是一個胡鬧的人,但離前朝的清明政治去時未遠,朝中尚有一些股肱大臣心存社稷。到了嘉靖一朝,便變成了由昏君與佞臣共同上演鬧劇。
今天,我們這些后世的人,只是譏刺這鬧劇流穢史冊,可憐的是當時的老百姓,只能在恍恍惚惚的昏君的瞀亂中艱難度日。
陸粲的《庚巳編》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齊門外臨甸寺,有僧年二十余,患蠱疾,五年不瘥而死。僧少而美姿,性又淳謹,其師痛惜之,厚加殯,送及荼毗。火方熾,忽爆響一聲,僧腹裂,中有一胞,胞破出一人,長數寸,面目肢體眉毛無不畢具,美須蔚然垂腹,觀者駭異。其師親為醫者陸度說。
讀者看罷這個故事,一定會覺得荒誕不經。一個年輕的和尚患了蠱疾,這個蠱竟然是一個藏在和尚肚內的小人。如果把這則故事作為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看,則置人于死地的“蠱”,竟然是“美須蔚然垂腹”的長者,他不但要扼殺美麗,更要扼殺生命。嘉靖皇帝駕崩后沒有荼毗,所以,不知道他的肚子里,是否有這么一位小人。
(kangdy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百年明朝一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