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

衡德宏

刑厲南的老母病得很重，吃飯喝水都十分困難，日漸消瘦，走了好多地方也治不好。刑厲南發誓要尋遍天下名醫。這天，他駕著馬車載著母親來到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無意中聽說山上有個和尚醫術十分了得，心中一喜：想不到小鎮臥虎藏龍。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此時天色已晚，母子找家客棧住上一宿，打算明早上山看看再說。

入夜時分，老母在里屋休息，刑厲南在外屋正半睡半醒，忽聽得屋頂“咯”的一聲。刑厲南立時醒了，有夜行人！

電光火石間，夜行人輕輕跳落下來，刑厲南不動聲色，起身透過窗縫往外一瞧，借著昏暗的月光，只見夜行人已用刀尖挑開一間客房的門閂，閃身進去。不大工夫出來時，其手中拎著一個包裹，原來是一梁上君子。

小賊往院外走，刑厲南正要出去擒下小賊，眼前忽然一花，驚見小賊眼前出現一高大身影，縱使是刑厲南竟瞧不清此身影是何時出現的，好快的身手！

那小偷更是嚇得半死，定定神舉刀就砍，刀光閃爍間那高大身影如鬼魅一般飄忽，鋼刀不能傷著分毫。小偷砍了一氣累得半死，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奇怪的是黑影并不還手，只是攔著不讓走，也不出聲，是故兩人在院中苦苦纏斗，除了刑厲南，客棧中其他人無一人知曉。

這時，高大黑影向被偷的那間客房一指，小偷明白了，是要自個把包裹還回去。此時此刻，小偷再笨也知道對方在給自己一條生路，當即還了包裹，出來時朝黑影一施禮，飛身走了。

黑影也走了，臨走前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合攏在胸前，微微彎腰，口中念念有詞。刑厲南看了個真真切切。

第二天，在山上一座稍顯破敗的小廟里，有幾個病人在排隊等候診治，刑厲南讓老母先在車上歇著，上前一看，果有一中年和尚坐診。和尚身軀高大，眉黑如漆，一雙青筋暴露的大手搭在病人脈上，卻如繡花一樣細致。刑厲南一看之下頓時一驚。

等了好一會兒，終于輪到刑厲南，他卻讓后面的病人先診治，然后坐下靜靜等候，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在思考一件天大的事。終于等到最后一位病人下山，此時的刑厲南用碩大的斗笠遮著大半個頭臉，小心扶著母親來到和尚面前，啞聲說道：“大師，請救我母親！”

和尚一臉悲憫地點點頭，示意老人坐下，然后微閉雙眼，把右手兩指輕輕搭在老人腕上。刑厲南一時心跳如鼓：和尚能診治出母親的病嗎？即使診治得出，能根除嗎？即使能根除……

就在這時，和尚雙眼一睜，一臉欣慰地說：“施主得了噎嗝之癥，吃飯飲水受阻，相當兇險，好在你們來得還算及時，不怕，貧僧自有辦法。”

刑厲南一聽喜出望外，和尚只一搭脈，其診斷便與那些名醫不差分毫，今天算是遇著活神仙了，可是、可是……

這時和尚已寫起藥方來，刑厲南把母親先送出去，再回頭，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這時和尚藥方已寫就，說：“施主按此方抓藥，保證老夫人藥到病除……”

一言未了，意外發生了，刑厲南突然一把抓過藥方，幾下撕了個粉碎！

和尚大驚，刑厲南臉色慘白，一把摘了斗笠露出面龐，喝道：“鐵蜈蚣，你看我是誰？我是刑部捕頭刑厲南，你還不伏法？”

鐵蜈蚣是什么人？十年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和尚眉毛一跳，眼中慌亂一閃即逝。刑厲南繼續喝道：“鐵蜈蚣，十年前崖山一戰你被打落懸崖，死不見尸，本以為你被野獸吃了，想不到十年來你竟隱居在此裝神弄鬼。老天爺開眼，讓你又落在我手上，現在還不跟我走？”

和尚聽了面容慘淡，神情恍惚，搖搖頭，長嘆一聲，說：“刑捕頭，你好厲害，隱居十年想不到還是被你找著了，果然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意啊！不過我沒有裝神弄鬼，我是在贖罪。崖山一戰我被打落懸崖，本來必死無疑，恰巧一云游僧人路過，大師慈悲為懷帶我離開，治好我的傷后還傳我佛法。我在大師日夜教誨之下終于一朝頓悟，欲跟他出家云游四方，大師卻說我前半生造孽太多，欲登佛界還須在人間贖罪。后來大師又傳我一身醫術，才飄然而去。我受大師點化，從此救治眾生，苦苦贖罪，本想就此了卻殘生，不料還是被你找到了。阿彌陀佛，報應、報應啊！”

刑厲南說：“原來是這樣，我相信你，因為我知道昨夜在客棧攔截小賊的便是你，你確實在普度眾生，連小偷都被你感化了。可即便如此，我還得拿你歸案，我想饒你，國家法度不饒你。”

和尚，也就是鐵蜈蚣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說道：“原來昨夜之事你都瞧見了，慚愧、慚愧！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愿跟刑捕頭走。對了，貧僧有一事不解，剛才你為什么要撕了藥方？給你老母治好病再抓我，豈不是更好？”

刑厲南聽了臉部扭曲痛苦不堪：“若等你給我母治好病，救母之恩大如天，我怕我下不了手，即使硬抓，也欠你人情，所以藥方我看都不敢看一眼，怕看一眼后會記下藥方。鐵蜈蚣，抱歉，我只得如此了。”

鐵蜈蚣點點頭：“刑捕頭，你果然光明磊落，我服了你，我稍稍收拾一下就跟你走。”

于是和尚進去，刑厲南出來陪母親。老母親看著他的臉，說：“知兒莫如母。厲南，你臉色如此難看，發生什么事了？不要瞞我。”

刑厲南知道老母一向深明大義，又目光如炬，當下不敢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末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淚如雨下說道：“孩兒不孝，心亂如麻，現在已隱隱后悔此事操之過急了，是不是先讓他給母親治好病再說？請母親告訴我該怎么做。”

老母聽了久久無語，半晌以手撫著刑厲南的頭，緩緩說道：“我兒沒有白受娘的教誨，娘累了，你且進去，莫讓他跑了。”

刑厲南進去，此時鐵蜈蚣已收拾好，兩人并肩出來。忽然，鐵蜈蚣衣衫激蕩，刑厲南說聲不好，此人要跑，卻見鐵蜈蚣已鬼魅般飄至馬車前，一掀轎簾，說聲：“不對！”

刑厲南一驚，上前一看，魂飛天外：母親端坐車上，臉如金紙，氣息奄奄。

鐵蜈蚣一搭脈，道：“是吞金！遲了，神仙也難挽回了！”

母親還有一絲氣息：“厲南我兒，你是朝廷捕頭，切莫以私情而徇國法，娘先走了……”

刑厲南放聲大哭：“母親這是讓我不要有后顧之憂啊！”

鐵蜈蚣仰面長嘆：“好個深明大義的老人，這是我的罪過啊！”轉身朝刑厲南說道：“螻蟻尚且愛命，何況是我。不瞞你說，我剛才說要跟你服法是假，借機取兵刃制服你是真，只怕動起手來你已不是我的對手。現在你母親之舉喝醒了我，我若再為惡將萬身莫贖。刑捕頭，我一直苦苦修行以求贖罪，卻遲遲不得解脫，現在我終于醒悟，你母親就是救我出地獄的菩薩啊！”

鐵蜈蚣說著一頓腳，腳下青磚立碎，刑厲南見了目瞪口呆，好厲害的功夫！卻見鐵蜈蚣就地盤腿而坐，面朝刑厲南老母，喃喃念起往生咒來。

刑厲南一時呆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沒聲音了，再一看，鐵蜈蚣頭已垂下，沒了聲息，原來他已運氣自斷經脈，一了百了。

刑厲南朝鐵蜈蚣深深彎下腰去，直起腰，又朝母親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