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遨游城市之中

朱易宬

已不知是第幾次踏上南京的街道，卻沒有了往日的期待，只剩心頭縈繞的感懷。不想一抬頭，橋柱上逼人的綠色和我撞了個滿懷——啊呀，這不是我那闊別的爬山虎嗎？爬山虎竟又長出來啦！我忍不住輕輕地撫摸著，細細地嗅聞著，曾經(jīng)的快樂、驚恐、悲傷都漸漸淡去，唯有舊友重逢的欣慰。

還記得爬山虎和我告別的場景。往日我來南京小住，只要看到橋柱上那一片青翠欲滴之色，心中就是掩抑不住的雀躍：“啊，又到南京了！”這是舊友重逢的難以言說的快樂，就好像它一直等待著我的到來。可那次去南京，留給我的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爬山虎竟被砍掉了！刀鋒之下，莖干折斷，枝葉破散，零落一地。我看到綠色的汁液從斷口處慢慢溢出，它在哭泣啊。母親悄聲道：“政府有要求，要美化城市，橋上的爬山虎太多了，影響市容市貌。”可這么美的爬山虎，怎么會……

幾節(jié)突兀的莖干暴露在空氣中。截面處，是凝固的汁液，呈現(xiàn)出灰白暗淡之色。我輕輕地撫摸著它，淚水一滴滴灑落。這承載了我過往美好回憶的植物，在利刃下，只一息就灰飛煙滅。它無法哭訴，但我能感受到它輕輕地顫動，這是它最后留下的無聲的悲哀。

可，它到底是重新生長起來了！

這新生的爬山虎，比往日更添一種風采。它并不過分的張揚，不像別處那樣轟轟烈烈地占據(jù)一整堵墻壁;也不極端的羞怯，挨挨擠擠地蜷縮在一個角落。它生長得開朗而不失風度，自信而不落俗套。或者說，它代表了一種和諧。主干是結實而有力的，從土壤中盤曲著延伸出來，你甚至都能聽到它生長時發(fā)出的“咔吧”聲，如同一個男人用力地攥緊了拳頭。向上，枝條漸而變得圓潤、細長，略微帶上弧度，不復粗獷，卻是一種在水里蕩漾著的柔和模樣，貼合地舒展開來，宛若少女細膩的臉龐。最壯觀的是它蔓生的側(cè)枝，一縷又一縷地牽連開來，交錯相連，似乎是努力伸展開雙臂在擁抱橋柱，編織勾勒出一幅生命的偉大圖卷，帶著重生的狂歡般的喜悅。猶記得當初的爬山虎，四季有四季的美：春夏，葉子碧綠泛翠，郁郁蔥蔥，好一派生機勃勃、活力十足的景象;秋，是一片純粹的金黃，有陽光照來，熠熠生輝;冬季葉子落光，卻不頹喪，因為那遒勁的枝干預示著下一個春天的勃發(fā)。現(xiàn)在，正是處處生機處處春了！爬山虎也迎著春光生長起來了！我暢意地深吸一口混合著葉香的空氣，多好啊！

我摯愛著南京的爬山虎，不僅因為它的模樣，還因為它那一種精氣神。人們對于爬山虎，或許就停留在“堅毅”“頑強”等贊詞上。但這里的爬山虎——怎么說呢——還有一種責任和承擔。它似乎不是單純地為了自己在生活。它緊緊攀附著橋柱，擁抱著它，守護著它，帶著一種來自泥土的眷戀，將這座城市與堅固的大地緊緊相連。從某個方面來說，它也撐起了這座橋——或許，還撐起了一段又一段的生活。它是這個城市中不可分割的一員，盡自己最大的能力，陪伴著人們。

其實，爬山虎在都市中的生活并不平靜。城市愈盛，物質(zhì)生活的富裕，使南京的交通出行量日益增長。每天，無數(shù)車輛從橋上疾馳而過，橋面顫動，爬山虎也“簌簌”地搖擺著，有時，纖細的枝條從橋柱上垂落，顯得那樣無力、無助，逐漸枯黃，甚至折斷。每到高峰時期，車輛駛過，卷起的灰塵如飛雪一般飄落，眨眼間就覆蓋住了爬山虎，原來的生機勃勃瞬間淪為灰頭土臉，狼狽不堪。還有日益惡化的空氣質(zhì)量，壓抑著它的呼吸，每當我走過，總覺得恍若聽見一個細細的聲音在無力地喘息，疲憊、沉重。我的心很痛。但爬山虎似乎能將這一切都置之度外。只要一場雨，就可以洗凈它的不堪，它又重新挺立起來，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它像這座城一樣飽經(jīng)風霜，也像這座城一樣屹立不倒，它是這座城的守護神，永遠以昂揚斗爭的姿態(tài)向上，向上，向上！

母親看見我眼中的欣喜，笑道：“這兩年，南京的綠化做得越來越好了。不只是你，還有好多市民也提出要保護好這兒的爬山虎。”

曾經(jīng)我以為，人已牢牢掌握了城市的主權，將植物囚禁在這一方狹小的牢籠中，迫使它走向死亡。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自然與人類是可以和諧共生的！是的，我們和植物間，有過迷茫，有過反目，有過厭棄，但幸運的是：囚籠已經(jīng)打開，這青蔥的、蓬勃的、醉人的綠色，是大自然最美麗的底色，是一座城市活力的象征，此刻終于自由地翱翔于城市之中。

我抬起頭，不僅是我面前的爬山虎，這里，那邊，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盎然綠意在孕育、生長。城市，不是囚籠，而是自由的天地。這可愛的綠，飛吧！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