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一
生態問題盡管成了這兩年的熱點話題,然而,必要的概念梳理尚未形成系統。在當下,生態主義作為全球性的思潮,呈現出層級系統的特征,這其中,處于最重要層級的是生態哲學和生態理論,諸如史懷哲的生命哲學和羅爾斯頓的環境倫理學,就隸屬于生態哲學。而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則為生態理論的重要成果。生態哲學和生態理論,在生態主義思潮中扮演了方法論和世界觀的供給者角色,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在生態哲學和生態理論的基座上,則是生態批評這一分支。生態批評作為觀念的載體,所討論的問題大多是具體的,而非元問題的內容。另外,生態批評不僅僅包括美學或者文學的文論,諸多社會性議題、現實性議題,也是生態批評關注的內容,比如涉及環境保護的政策、法律的相關批評文章,涉及垃圾分類、處理的文章,等等,皆屬于廣義的生態批評。如果說生態哲學、生態理論與生態批評歸類于觀念生產機制的話,那么生態主義的另外兩個分支,生態文學和環境保護運動,則屬于生態行動主義的內容。生態文學作為現代的產物,依托生態哲學、生態理論以及各自民族文化傳統中的生態觀的積淀,在各個國家發展程度不一,就中國而言,生態文學尚處于起步階段。環境保護行動則依托各種各樣的環保組織,種類繁多,行動內容不一,20世紀下半葉以來,全球的環境保護運動趨于愈發茁壯的態勢。以上就是生態主義思潮的大致組成內容,各有分工,各有重點。
如何理解生態主義?簡單地說,生態主義強調生物圈的整體性,強調有機循環主義,這并不是要把人驅逐出去,而是在認可人在地球生命系統中處于高等級的前提下,主張人類將權利外擴,從人到動物、到植物,建立一個更高的生命倫理。同時,生態主義對高速發展的科學技術的態度,大體是認為其應該轉向,從服務于人類的欲望、享受,轉向對自然生態的修復,轉向對自然資源的合理利用。生態主義思潮誕生于對啟蒙理性愈發擴張的反思過程,它不是要否定人類的存在,也不否定人的主體性和人類的創造成就,但是,生態主義產生于對人類野蠻擴張的批判,這是對人類狂妄自大的警醒。生態主義思潮的核心內容是,推動這個星球上處于最高智慧等級、擁有強大主體性的人類,在危機的時刻要負擔其對地球的倫理責任。
生態文學的形制多樣,小說、散文、詩歌、童話、寓言等體式,皆可以為生態文學所用。生態自覺和生態觀的承載,是判斷生態文學是否成立的兩個主要標準。而就題材來說,比如濕地、植物、荒野等等題材,與生態文學有著天然的親緣關系。
二
在奧爾森的《低吟的荒野》一書中,有幾個場景細節頗令人思量。在“春之章”中,作者對馬尼圖河這條荒僻之河的私享之想被一位垂釣的老人打斷,原來,鐘情于這人跡罕至之處的不止作家一人。這位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特意在八十歲生日這天歷盡辛苦來到這里,只為站在溪流中最后一次甩竿,為自己的晚年人生畫上一個句號。與作家一樣,這位老人對于水流、鱒魚、樹木、石頭、鳥鳴等原野的事物有著特殊的感情,這種情感并非一時的感興,而是經年累月被不斷地灌注后形成的幽幽深井。在《最后的綠頭鴨》一節中,奧爾森匍匐前行,越過枯樹和冰塊,潛心接近被冰面封鎖的綠頭鴨,為的是讓對方突然受到驚嚇,使得這只落單的鳥能夠一飛沖天向著南方疾行。而在“冬之章”中,作家有一次在德國南部的美因河邊散步,身后是大轟炸后的城市廢墟,直掛眼簾的則是河上被炸毀的橋梁以及河中生銹的貨船及沉沒的船只,河水嚶嚶,荒涼的場景令人心酸。恰在這時,頭頂上候鳥遷徙時發出的鳴叫聲及時拯救了作家低落的心境。自然秩序能夠平復、治療一切人為傷害,作家相信這一點。
人們應該注意到,從愛默生、梭羅直到繆爾、奧爾森等人,北美大陸長盛不衰的自然主義文學傳統里,一代代作家對“荒野”鐘情。而在東方尊崇自然的觀念體系下,草木和山水成為“荒野”的對應物。從神農嘗百草的傳說到《詩經》中大量植物的宣示,從屈原、陶潛筆下的菊花再到唐詩中的花木搖曳,再到集博物學為大成的《本草綱目》,草木植物在傳統中國花開兩枝。一枝指向格物,承擔“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功能;一枝則指向審美和信仰,“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照應了審美,而神話中的扶桑木和傳說中的大槐樹則指代信仰的內容。
近代以來,隨著人口增長的數值快速上升,再加上科學技術作為舶來品涌入國門,國人與草木的親緣關系幾乎被連根拔起,被洪流裹挾著切換到工具理性下極端實用主義的通道里。柔弱的草類尚可以保全,剛而直的樹木幾乎遭遇了滅頂之災,從華北、黃淮到江南的丘陵低山地區,成片的原始森林很難尋見,而在田園鄉村世界,樣數不多的速生樹種取代了繁多的雜木。在這場單向獲取式的征伐中,人類的雙手看上去無堅不摧,完全可以控制樹木的命運,刪改它們的種類。事實上,萬物互聯的地球生態系統中,單向的運動并不存在,人們在摧毀樹木森林的同時,很快遭遇了生態系統的快速反應,溪流斷流,山體滑坡,臭氧層擴大,沙塵暴肆虐,水體污染,等等,各種生態惡果接連出現。空氣污染、水污染、食品污染,這困擾人類生活的三大常見污染形式中,前兩種污染都與人們對待草木植物的傷害有著某種程度的因果關聯。人作為思想和行動的主體,按照哲學家的定義,自我審視與批判性內容構成了人性的核心要素,生態惡化的結果倒逼著人們觀念上的改變。正因為如此,經過數十年的反思,我們已經由單純的環境保護進入生態修復與建設的層面,有更多的人轉換角色,成長為生態行動主義者。
今天,文學盡管從社會中心話語旁落,但其觀念生成作用仍不可小覷。1949年,《沙鄉年鑒》問世,利奧波德所提出的土地倫理議題如今成為生態共識的重要成果;1962年,《寂靜的春天》的出版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對殺蟲劑和農藥的濫用起到了直接的抑制作用。而更多的生態作品在催生人們的反思之外,還引導著現世之人在價值理念上走向極簡、綠色、內省、和諧的生活。價值觀的塑造是一種潤物無聲的形式,也因此,生態主題的寫作在當下可謂恰逢其時。當然,成長為一位生態文學作家并非易事,且不言北美文學中荒野生活的條件和傳統,就國內而言,如同葦岸、胡冬林那般遵從內心的召喚,進入田野和山林,將隱居生活與現代性思考結合在一起,這種個體的選擇需要特殊的機緣和內在的定力。
總的來說,就自覺、系列性的生態寫作而言,專業背景和田野經歷仍然作為充分條件而存在。供職于西安植物園的祁云枝可謂幸運,蘭州大學生物學專業的學業背景加上近三十年的與植物打交道的經歷,為她的生態散文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此前,學科背景加上業余形成的繪畫興趣,使得她的科普創作得心應手,她的第一部科普作品集《趣味植物王國》于2004年出版,自此之后,勤奮耕耘,躬身力行,十余年間又相繼出版《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植物智慧》《枝言草語》等作品集。生態類科普作品雖然與生態文學難以在意義層面得以共振,但其自身的意義一點兒都不弱于生態文學的價值觀建設。
多年的科普作品積累,加上自身實地調查的經歷,另外加上時代風氣的浸染,以上因素綜合在一起,推動著祁云枝在近些年轉向生態散文的寫作之路。《植物不說話》這部作品集就是其散文寫作的一個創作小結,其中一些篇章在結集之前就已經亮相生態散文相關的欄目。從這些作品中,可見祁云枝在由科普作品轉向個性化的文學之路上快捷攀登且穩健扎實的步履節奏。
程虹教授在溯源生態主義寫作之際,提到散文與紀實文學為生態文學寫作的典型范式。生態散文作為生態文學的分支,其基本理念統攝于生態主義之下,而生態主義的核心是觀念,是在科技和生活發生巨變的當下,如何去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學的新內涵、人的自由意志與環境間雙向塑造的關系。一方面,我們遭遇了詹明信所言的“第二自然”;另一方面,人類作為地球生命系統的分支依然作為自然環境的產物而存在,如何彌補其間深刻的分裂,成為生態寫作的關鍵。因此,去除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超越人與物之間的功用關系,進而構建生命共享的通道,便成為生態寫作的核心觀念區域。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并不完整,更準確地說,生態寫作呈現的是一種嶄新的生命倫理,即生態倫理的確立。其基本內容包括:關心他人和后代,為后人留下一個可生存的環境;超越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擴展我們倫理關懷的范圍,關心動植物的命運,熱愛所有的生命;尊重大自然,對養育了人類的地球生態系統心存敬畏和感激。
回到生態散文的話題上,盡管生態文學寫作成為近兩年文學現場的聚焦點,不過,相關生態散文的特征內涵,代表作家及典型作品的指認,生態散文與自然主義寫作間的區別與聯系,生態散文在中國興起之路與基本脈絡,等等問題,如同改革開放初期口岸城市的建設一樣,皆存在一定的無序性,尚需批評研究界進一步地厘清。就筆者的閱讀與批評經歷而言,王族的西北動植物系列,李娟的阿勒泰書寫,李青松的東北山林系列,祖克慰的鳥類系列,以上幾位作家或自覺或本然地寫作,距離生態散文的內核尤為接近。對于祁云枝而言,《植物不說話》這部散文集或許就構成了某種標志,標志著其系列寫作的成型以及對生態散文典范性的趨近。
《植物不說話》內分四個小輯錄,每一小輯收錄的作品在主旨上相對接近。比如第一小輯的文章主旨細分為二,一為作家自我與植物親緣關系的建立,每一次與植物的珍貴遇見中,目光皆會生長出根系,進而駐扎在內心情感的河流之中;二是對植物習性的準確切脈與再現,尤其對于那些在自然界具備獨有的生存、繁殖之道的植物,生存法則與自然之道如此貼近,它們不僅值得人類學習,其生存秘密更值得人類敬畏。第二小輯主要集中于生態憂思之上,與男性作家不同的是,作家并沒有直接舉起觀念作為武器,批判人的欲望如何切割植物的命運,而是從事例、數字出發,從人與樹木命運交集的細節出發,呈現那些失衡的關系內容。行文中藏著母性的感傷與低語,情感的沉浸使得其筆下的樹木生發出柔軟而悲傷的色調,無論是紅豆杉、甘草,還是崖柏與杜仲,它們急速損傷的命運,無不令人陡生同情之心。第三輯和第四輯中的散文,多短章,或者書寫植物的自成一格,如同瓦雷里的貝殼一樣,它們即使離開人類的目光,也是自然美的構成部分;或者書寫植物帶給人們的撫慰,在人類的目光下,它們具有美感和觀感,尤其是那些與日常生活貼近的花木,盡管與人之手息息相關,但它們并非為了討好人類或者為了生存得更好演化出功用的特性,它們依然是獨立的,人類和其他動植物,終歸是它們的鄰居。這兩輯的文章源于形制和主題的制約,行文的語調也更加輕柔,作家個人經驗的代入也更多。比較而言,這部散文集的第一和第二小輯收錄的文章分量更重一些,畢竟,生態散文對觀念的質地和硬度有特殊的要求,作家的生態自覺在這兩部分的表現相當充分。
植物不是為了讓人類愛憐的,而是讓人類尊重并愛護的。愛默生曾經觀察到,“商人和律師從街道上的喧囂和奸詐中走出來,看到了天空和樹林,于是又恢復為人了。”[1]啟蒙時期的重要思想家盧梭曾經說過:“由自愛產生的對他人的愛,是人類正義的本源!”[2]兩百多年過去了,對于追慕生態文明的人們來說,盧梭筆下的他人應該加以擴容,在他人之外還有這世界上與我們共享一個地球的動物和植物。只有在倫理關懷外擴的情況下,人類的正義才會逐級而上,走向高格。
參考文獻:
[1] [美]愛默生.愛默生演講集[M].孫宜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47.
[2] [法]盧梭.愛彌兒[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38.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