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寫字,是他一生的愛好,他也為之感到快樂和滿足。
他最擅長的是楷體書法。大到標語,小到公文,橫豎撇捺,運筆恭謹;間架骨骼,方正規矩;大小間隔,疏密有度。既有顏體之秀肥,又有柳體之風骨,不是刻意的書法,卻又自成書范。若是楷中行草,筆端則如行云流水,嫦娥舒袖,舒張自如,飄逸靈動。小時候,我常看他對著自己的筆墨,摸著下巴,語不出聲,微微合笑,一臉自娛自足的樣子,似乎那是他最為高興滿足的時候。
父親是民國生人,少年讀書,讀到當時的高小(高級小學)。那時那地,高小就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再讀就得去外地。父親十四歲時,祖父去世,家里生活失去了依靠,他不得已只讀到高小畢業就回家了。父親天性聰敏好學,又認真勤奮,所以學業很優秀。特別是他習得一筆工整娟秀的楷體書法,從習帖臨摹到用心領悟其內蘊,學得顏、柳之筆風,頗為人們稱道。成家立業后,父親被鄰村請為教書先生,他既教育后人,又不斷自修長進,寫字不僅成了他的愛好,也成了他一生的習慣。
父親出生在農家。那時候,在偏僻的山區小縣,有文化的人甚少,作為農村為數不多的讀過書的人,父親頗受人們敬重。凡有筆墨上的事,鄰里鄉村,大都請他提筆。契約、文書、分單、字據,婚喪嫁娶的對聯,蓋房上梁的楹聯和房梁上的脊板,他都輕車熟路,樣樣在行,寫得游刃有余。這些差事幾乎成了他的專有,幾十年里幾乎無人頂替。每到年關,那是他最忙的時間,村人們紛紛拿來紅紙請他寫春聯和祖宗牌位。他也早就備好了筆墨,等著上陣。這看似輕而易舉的事,其實是又麻煩又費時。他要根據人家的需要把紙疊正裁好,研好墨汁,蘸飽墨,一格一字,一筆一畫,寫上不同的內容,再輕輕放到庭院晾干,再收好,寫上主人的名字,以便主人來取。后來有了現成的墨汁可買,買來即可使用,也就省卻了研墨的功夫。如果是來人立拿立取,那就好些,他可以幫父親去做寫字以外的事,這就少了許多麻煩。在別人看來,這種免費的義務勞動實在淘人,但在父親,卻自為一種樂事。一則替人服務,義不容辭,凡來者皆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村鄰,推辭不得;二則父親覺得,這是鄰人對自己的敬重和信托,豈能擺架子冷落了人心。更重要的,父親已經把書寫春聯當作一種機會來展示自己的所愛,就像某種有才藝的人總愿意把自己的成功分享給大家一樣。所以,這種時候,父親的身心已經沉浸在自己所好的這種文化享受之中,他舍得時間,有條不紊地去寫好每一副春聯和每一張祖宗牌位。盡管來人中大都不懂筆墨,也并不關心字寫得好壞,只求看著順眼就行,但父親卻絕不應付,認認真真,至少要求自己的書寫達到自己的心意。進入老年,父親的這種勞動仍然不減當年,雖然村里有文化的人多了,但能拿起毛筆的人仍然少見,人們總還是愿意拜托父親代勞。
新中國成立前夕,我們一家人流落到西安,腳跟還未立穩,父親就被國民黨部隊抓兵當差。在汽車連里,連長看他寫得好字,就讓他在連里做文書,整天抄抄寫寫。未及部隊起義,父親就復員在陜西落居下來。那時父親正年輕,當地政府為宣傳國家法令的需要,請父親給各村刷寫大字標語,并在特批的宣傳專欄上完完整整的謄抄國家的法律條文。這給了父親用武之地,他滿腔熱情、積極努力地投入這項工作。他不知疲倦,有時上到梯子上,有時立到桌子上,有時又站到凳子上,上下屈伸,左右推移,手上衣服上沾了許多墨漬油漆,有時自己也不知就弄到了臉上,惹得跟前圍觀的人忍俊不禁。雖是辛苦,他卻自得其樂,滿心歡喜。在眾人的贊嘆聲中,看著自己的工整干凈、字字珠璣的筆墨勞動,他甚是欣慰和滿足。彼時,政府意欲給他安排一份公職,以方便做事,父親卻因薪酬難以養家而謝辭了。
父親一生崇尚筆墨,重視寫字,自然也教育我們把字寫好。從小學開始,父親就抓住我們練字,每天回家,檢查作業,首先看你的仿寫好沒有。放假期間,其他作業可以放緩,但必須堅持每天仿寫。他說,字是寫出來的,功夫是練出來的,要堅持天天練習,功到自然成嘛。我的字寫得不夠好,連我自己都不待見,而弟弟的字就大不相同了。他秉承了父親的真傳,從小就顯露出不俗的書寫才能,筆風酷似父親的神韻。工作以后,他習字如常,并被吸收到縣里的書法協會,其字也被縣里的書畫典籍收錄。到了我們的子女,父親亦是育人不倦。孩子們上初中后,每年春節放假,父親就把我們家的春聯全交由他們去寫。盡管寫得還不夠周正,也顯得稚拙,但父親總是喜歡得眉開眼笑,鼓勵他們再接再厲,好好練下去。那光景,父親和弟弟兩支筆給別人家寫,孩子們的筆給自己家寫,真是筆墨飄香,其樂融融啊!
在父親教育我們兒孫重視寫字的時候,我幾次聽到他感慨地說,現在的學校越來越不管學生寫字了,今天的高中生、大學生,連以前小學生寫的字都不如,再過些年,怕就沒人握筆寫字了。看著父親不無遺憾的樣子,我的心里一時也不是滋味,不知說什么好。
父親為人正直,自強自尊。他說,字是人的衣服。又說,字如其人,見其字即見其人。我不知此話有多少道理,但從父親筆墨的一筆一畫,字里行間,我似乎可以洞見他做人的品格。他一生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財富,只有他的筆墨無意間還保留著,至今還見諸我家故居和村中有些人家的大門門匾和房屋的梁脊板上。還有他親筆手書的我們王氏宗族族譜的原稿。
父親去世許多年了,一想起他就想起他的一筆好字。他人雖然走了,但他終生起居的老家大門門匾上,他手書的“養正”和其中蘊含的做人的道理,卻永遠銘刻在我們后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