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磊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摘自《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1年第2期;原題為《尋求學術自治與公共責任之間的平衡——當代中國法學學術評價機制的問題與重建》)
良好的學術評價機制有利于學術研究的發展、激發創新的動力,而不良的學術評價機制則將阻礙甚至損害學術研究與學術進步。本文將以筆者相對熟悉的法學領域為例,透析當代中國法學學術評價機制存在的問題,探討其重建的可能。以下將以法學科研評價機制和法學學者評價機制為主線,以德國法學相應評價機制為比對對象展開分析和論述。
眾所周知,在目前的科研評價機制中,存在重論文而輕著作的現象。發表論文,尤其是高級別的論文,成為法學學者的“生命線”所在。目前論文評價的主要依據是刊發刊物的級別以及論文的引用率。法學期刊的等級評定目前主要依托于一些影響比較大的期刊評價系統,其中以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來源期刊評價系統的應用最為普遍。此外,很多高校還在此基礎上采納了中國法學會法律信息部確認的法學類核心期刊目錄(CLSCI)。期刊的分類具有極強的導向性,不僅刊物本身都想躋身更高等級的名錄之中,而且引導著學者投稿的流向。因為無論是職稱評定、科研獎勵、科研評獎,還是學科評估,通常都以在特定級別刊物(核心和權威期刊)上刊發論文及其數量為基本依據。這使得論文評價的標準極度形式化,將論文的刊發等級等同于論文的質量,造成了“以刊評文”現象。
論文的引用率也是評價論文的重要指標。引用率與刊物的等級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因為決定刊物能否成為核心期刊的主要標準是刊物的影響因子,而影響因子又與特定時間段內刊物所發表的論文的總引用率相關。但是,采用引用率來評價論文并非沒有問題。一方面,引用率往往與論文主題有關。論文主題越是具有“現實感”和越“時髦”,引起的關注度就越大,被引用的概率也就越大。這就使得中國法學學術研究出現了忽視真正學術問題而迎合現實的所謂“社會需求”的偏狹功利主義取向,出現了“學術趕集”現象。另一方面,引用率也與論文所處的學科相關。冷門學科論文引用率較低,很多期刊又內部限定其刊發數量,從而影響到學科的發聲率和發展,甚至導致青年后備人才的流失,造成惡性循環。
與此相比,德國的法學學術評價機制呈現出多元化和實質化的特征。德國法學學術的評價“點”十分多元,并不以期刊論文為唯一基準。同時,不存在對法學期刊進行分級的機制,也不作引用率等文獻計量學意義上的統計。總的來說,法學界普遍認為,評價學者的標準應該是其作品的創新性,而不是數量。
獲得課題資助,尤其是縱向項目及其數量,目前亦是科研考核和評價中的重要一環。與論文一樣,縱向項目同樣被劃分為三六九等,主要看的是項目招標主體的等級和類別。目前的課題資助機制的特點,一是“嚴進寬出”,二是“重過程控制不重結果評審”。也即,發放課題時嚴格限制、競爭激烈,在課題進行過程中對各項經費支出按年度嚴格審查,而結項時則以是否具備形式要件為主要依據,對成果本身的質量、成果能否轉化則考慮不多。這是典型的本末倒置。橫向課題不像縱向課題那般注重分等級,但它亦有一個衡量的標準,那就是獲得資助的金額。在科研考核中,不乏有用課題經費來折抵考核分的規定,經費越多,折抵的考核分就越多。這是一種徹底的異化。
德國法學界并不特別重視課題,因而也沒有課題的分級機制和課題經費的要求。一方面,并沒有任何機制強制要求將課題作為學術評價的必要選項;另一方面,法學仍然被主要視為人文科學,對于科研經費要求有限。
在所有對法學教師的學術能力進行評價的機制中,與教師招聘(入職)、周期考核和職稱評定(晉職)有關的評價標準對于學者個人而言無疑是最重要的。
教師招聘過程中,考察重點無疑在于應聘者的學術成果、科研經歷和獲獎等方面。在量化和等級化標準的主導下,對于青年應聘者學術能力的考察同樣以“發表了多少篇核心期刊”“是否以及有多少參與的課題”“是否獲得過科研獎勵及其級別”為焦點。作為體現學術能力重要載體的博士論文,則基本上無人問津。大部分高校也沒有建立應聘者代表作外審的制度。招聘過程依然以數量和形式化的指標為依據,沒有實行真正的同行評價。與職稱評定中的科研條件相比,周期科研考核通常是定額制的,只要求在額定期限內滿足特定的總分即可。但這種制度背后的等級制學術本質并無差別:因為不同等級刊物上所發表的論文、不同級別的課題的單項分值是不同的,甚至橫向課題的得分直接以金額為據。在職稱評定過程中,對申請晉職者科研能力的評價同樣遵循等級化和量化的標準,即有勝于無、多勝于少、級別高勝于級別低。一般各高校的職稱評定科研條件都會規定晉升相應級別職稱的最低條件(核心期刊論文、專著、課題等)。在滿足最低條件的前提下,為獲得競爭優勢,當然成果和課題越多越好,等級越高越好。對于申請破格晉職而言,科研條件則會規定得更高,甚至翻倍。盡管晉職時也有評審委員會的面試程序,但通常審評委員們不會逆轉依量化評價標準得出的結論。“發表為王”和“以量取勝”的現象再次占據了上風。
在德國,法學院采取傳統的教席制。教授無法解聘,所以基本上不存在周期考核,因為考核很難發揮懲戒作用。同時,由于教席招聘“一步到位”,也即由大學直接聘任教授,并沒有講師和副教授的等級,不存在職稱評定和晉職的問題。對學者個人最主要的學術評價發生在教授選聘程序中。通常,法學院招聘時會成立由相關專業成員組成的招聘委員會,提前向擬定的數位候選人發出面試邀約,并通過招聘程序差額決定最終的聘任人選。招聘時考慮的基本因素通常包括:兩次國家考試的成績、代表作的水平、專業對口程度、其他參考因素。應聘者的畢業院校、著述數量,在招聘時都不在考慮之列或不起決定作用。所以,德國法學院對于學者的學術評價以學術成果的質量(創新性)為主,并輔之以多元化的綜合判斷。
與目前法學學術成果評價的量化和等級化一樣,以此為基礎的法學學術聲譽評價機制同樣顯現出量化和等級化的色彩。這突出反映在科研獲獎、科研排名、名譽稱號/獎勵計劃三個方面。
科研獲獎的量化反映為學者個人獲得的獎項越多越好,等級化則主要指各類獎項劃分不同等級。其中,政府頒發或獲得政府認可的省部級獎項要優于學會頒發的獎項。除了“政府蓋章/背書”的獎項外,學會的獎項也比較重要。這里面也是分等級的:中國法學會的獎項就要比它下屬的二級學會頒發的獎項等級更高,后者又要比地方法學會頒發的獎級別高。然而,一方面,科研獲獎及其級別的高低并不能準確反映學者學術水平的高低。在各類評獎的過程中,主要考量的因素有兩個:一個是學術作品的載體,尤其是論文所刊載之期刊的等級;另一個是各專業、地區和高校的平衡。另一方面,科研獎項的等級化使得一些學者熱衷于搞獎項。這無疑使得學術異化了。法學界也比較熱衷于搞學者的科研排名。從范圍看,有的科研排名是面對整個法學一級學科,甚至包括法學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有的科研排名則針對各法學二級學科。從排名參考因素看,主要包括(符合特定級別要求之)作品的數量和引用率,也有純量化的排行榜。
名譽稱號(學術頭銜)包括兩種:一種是不附帶資助計劃的純粹名譽稱號(僅有“名”),另一種是附帶相應的資助計劃的名譽稱號(有“名”有“利”),其中名譽稱號可以伴隨終身,而資助計劃則有一定年限。事實上,無論是否附帶資助計劃,名譽稱號都具有遠期的附加利益,而且這種附加利益可能比科研資助更重要。學術頭銜是學術等級化的又一體現。與科研評獎一樣,各類名譽稱號未必能反映學者的真正能力和水準。無論評價指標包括多少方面,實質上都是“業績本位”,以小頭銜換大頭銜。另外,近年來在評選活動中也越來越顯現出“官本位”色彩。凡帶“長”(校長、院長、處長)的候選人要比普通候選人有更大的機會獲得頭銜。這就會使得“純學者”在現有的評價體制內受挫,也會對青年學者的未來發展產生一定的負面導向作用。總之,目前的學術聲譽評價機制根本上由官方或有官方背景的獎項、排名、頭銜和資助計劃主導,整個“民間”是失聲的。長此以往,法學就無法、也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學術共同體。
與中國不同,德國學者的學術聲譽基本上來自業內的口碑和認可度。法學界的科研評獎很少,也不搞學者個人的科研排名。學者們發表論文和出版著作,從根本上說是出于對個人學術聲望的追求,以及為申請教席或更好的教席做準備。稱號授予并非一種競爭性評選活動的結果,也不與資助計劃和或明或暗的物質利益掛鉤,而多是對特定學者長久以來在某個領域所作出之學術貢獻的一種榮譽獎勵。
中德兩國的法學學術評價機制在根本取向上是不同的:德國的評價機制強調學術自治,重在激發學者原生的科研動力,采取多元化和“質”化的評價方式;而中國的評價機制則強調學術應承擔的公共責任,重在外在的問責與導向,采取等級化和量化的評價體系。之所以存在上述根本取向的不同,是因為兩國不同的文化傳統、制度環境和社會環境。
從文化傳統看,從德國最早一批大學建立之日起,大學就通過斗爭取得自治的地位,學術自治亦被認為屬于大學自治的重要方面。但是,中國的學術傳統中一直以來就有家國天下的基因。學術乃天下公器,與政治須臾不可分離,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不可切割。近代以來,在救亡圖存和國富民強的歷史愿景下,學術作為推動國家和社會進步之手段的色彩顯現得尤為明顯。
從制度環境看,德國法學院采取教席制,公立大學的教席教授為終身制的公務員,享有財力與人力上對科研自由的保障。再加上德國高校自治管理和教授治校的制度,行政意志對教師的影響有限。而在中國,周期考核通常與降級、轉崗和解聘等后果聯系在一起,再加上近年來推行的“非升即走”制度,每位教師都處于公共問責的壓力之下。層層的壓力傳導機制使得學者們被工具化為國家和學校整體戰略上的一顆顆螺絲釘。
從社會環境看,在德國這樣一個成熟社會,醫療保障與社會福利完善,公立教育體制發達,個體對于金錢追求的動力并不特別強烈。法學教授的收入相比于實務界雖然還是偏低,但已屬于稅后的高收入人群。但在中國這樣一個轉型社會,物質利益與金錢對于個體與家庭的生存狀態、生活質量影響非常大,使得高校教師本來應該專心從事的科研、教學這種分內之事都需要情懷來支撐。因此,科研考核的預設前提就是教師需要外部壓力,沒有壓力必然動力不足。
當代中國的法學學術評價機制不可能,也不應當完全照搬德國模式。但另一方面,目前主流的學術評價機制的確弊端重重,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有學者將目前的學術評價機制稱為“學術的麥當勞化”,認為其核心在于“形式理性”,它包括四個要素,即可計算性、可預測性、效率性和技術取勝性。這種傾向催生出種種學術泡沫。重建當代中國法學學術評價機制,需要在充分考慮本國國情環境的基礎上盡可能向學術本真回歸。總的來說,應構造“主客兩翼、多元均衡”的評價機制:所謂“主客兩翼”,是指以適當的量化標準為客觀基礎,但重在學術質量的創新性評價;所謂“多元均衡”,是指建構更廣泛的評價構成體系、更開放的評價對象體系、更合理的分類評價體系和更均衡的評價標準體系。
首先,建構更廣泛的評價構成體系。如果不允許有民間評價體系的生存空間,那么必然造成學術邏輯的行政化和學術資源的集權化。行政邏輯席卷學術邏輯的必然后果,就是造成“官本位”的馬太效應。只有終結學術的“計劃經濟”時代,在官方評價體系之外,讓民間評價體系發揮更大的作用才是根本之道。為此,要減少各種官方主導的科研評比和資助計劃,大力促使民間學術評價活動的繁榮,建構官方和民間評價相均衡的評價體系。
其次,建構更開放的評價對象體系。以論文和課題為主軸的評價機制要被改變。應實現評價指標的多元化,即在評價指標的設置中采取“多選題”而非“單選題”的方式,使評價對象具有自主選擇達標方式的權利。論文是衡量學者學術水準的重要方面,但并非唯一的方面,應將專著、專著型教材、譯著、法律評注、工具書、書評、案例評論都納入其中。課題資助的分量則應在學術評價(尤其是人事工作的學術評價)中降低,變為可選項。
再次,建構更合理的分類評價體系。應用型研究與基礎型研究有不同的學科特質:前者以圍繞現行法展開的教義學研究為主,強調實踐導向和服務導向;而后者則注重理論的積淀和思想史的傳承,強調長時間段內的知識增量。基礎型研究和基礎研究人才的評價應以同行學術評價為主,加強國際同行評價。應用型研究和應用研究人才應突出“用戶評價”,由政府和相關社會組織主導。總之,要遵循不同類型人才成長發展規律,科學合理設置評價考核周期,注重過程評價和結果評價、短期評價和長期評價相結合,克服評價考核過于頻繁的傾向。
最后,建構更均衡的評價標準體系。既要破除法學學術評價機制中的“唯量論”和“唯等級論”,也要防止走向另一個極端。以“破五唯”為代表的一系列的改革標志著當下中國法學學術評價機制開始從注重“量”開始轉向注重“質”,總體上值得肯定。但是,一方面,“破五唯”不能完全拋棄量的要求。學術產生的“量”和“質”具有辯證關系。沒有一定的量,質也很難保證。另一方面,推廣代表作制度以及學術質量評價應以完善同行評價機制為前提。為此,首先要有大體的實質評價標準,應將原創性、前沿性作為學術評價的核心指標,并建立學術成果的顯性效果標準。同時,是完善同行評價的程序機制。另外,可以考慮按照社會和業內認可的要求,在建立以同行評價為基礎的業內評價機制的同時,適當引入市場評價和社會評價,發揮多元評價主體作用。
總之,改變一直以來的等級化和量化(本質上是行政化)的法學學術評價機制,通過數量與質量相結合、形式與實質相結合、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方式,構造主客兩翼、多元均衡的評價體系,應當成為中國法學未來的著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