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很多成熟行業發展的固有期限,在這里都會被壓縮。跨境電商涉及的每個流程,都在倍速推進。決定產品生死存亡的期限只有3個月,員工穩定期13個月,公司每半年就能實現一次收益和規模的飛躍……
畢業14個月,曹玥已經在跨境電商這行經歷了兩次離職。
2020年7月,曹玥從西南地區一所211大學畢業,專業是食品科學與工程,比較冷門,工作不太好找。
原本想在深圳找行政方面的工作,但發現很難。同學建議她到跨境電商行業找找,“面試了7家,一下就收到了3個offer。”
都是亞馬遜運營崗,對此她沒有任何經驗。
“想進的公司說,沒有客服或助理崗,只有運營職位,讓我負責獨立運營店鋪,上架產品,寫產品介紹,做圖片,開廣告,找測評……會有師傅帶。”
帶著唯一的相關技能——英語過了六級,曹玥從3個offer中,選擇入職了一家主做3C產品的小賣,成為了一名跨境電商的亞馬遜運營。
此時,還處于行業爆發期樂觀情緒中的亞馬遜賣家,只顧著招兵買馬,擴大規模,絲毫沒想到,形勢會在不久的將來急轉直下。
亞馬遜作為頭部電商平臺,在海外多國仍然是占據壓倒性比例的流量入口,幾個較大的站點都是人均收入水平較高的發達國家,賣家銷售產品的貨值較高,運營毛利率也相對其他針對東南亞市場的平臺高。
去年新冠疫情中,跨境電商風景獨好,引爆了新一輪的增長,將本就高速發展三年多的跨境電商推向風口,一批新的淘金者涌進來。
深圳大賣家傲基的員工李偉看到新聞上出現“寶媽帶娃做跨境電商月入五萬”的消息,覺得擔憂起來,果然今年初爆發窗口一過,行業開始了內卷,最直接的表現方式是,賣家們打起了價格戰。
“在沒封號之前,傲基就開始燒錢推產品,只要是領導層看中的產品,虧本價也要砸錢推。”李偉原來所在的運營組,主推的20款產品中,直到目前也只有一款實現了扭虧為盈,其余均為負毛利。
行業內卷中的價格戰攤薄了企業的利潤,運營專員們的薪酬也開始低位運行。這一行的底薪本來就不太高,曹玥面試過的7家跨境電商,底薪都在5000元以下。其中一家轉正后底薪比試用期還低200塊,只有4500元,另外一家試用期只有4200元。
深圳市跨境電子商務協會執行會長王馨年內曾對媒體介紹,深圳有20萬家跨境電商企業,如果每家企業缺10個人,人才缺口就是200萬人;還有很多企業一招就招500個人。
“即便這么低,最后到手也不會拿到100%底薪,有責底薪到最后月度考核完,都會扣一部分。雖然是提成制,但算下來提成只有幾百,好一點才上千的水平”。
而到了今年封號潮至,賣家之間價格戰愈演愈烈,薪酬構成中的提成部分也上不去了。今年5月負責的店鋪被封號后,劉嘉只能依靠5000元的底薪過活。不久后,她就因為低薪和工作環境壓抑,離開了這家位于深圳龍華區的小賣。
仍有越來越多人進入行業,將近一半進入廣深,與去年同期相比,深圳與廣州分別以224.3%、158.2%的增速,向跨境電商運營專員拋出橄欖枝。
劉嘉第一次了解這個行業,是跨境電商環球易購到學校宣講。
“大四上學期(2019年),陸續有跨境電商企業過來宣講,企業搶人也很激烈”,劉嘉身邊80%同學進了跨境電商,她在本科畢業后去德國留學一年,去年回國后,也匯入了跨境電商運營的大軍。
深圳市跨境電子商務協會執行會長王馨年內曾對媒體介紹,深圳有20萬家跨境電商企業,如果每家企業缺10個人,人才缺口就是200萬人;還有很多企業一招就招500個人。
劉嘉記得,環球易購是當年最早來學校宣講的企業,但在今年6月,這家成立14年的跨境電商申請了破產重整。
曹玥作為一個運營新人,卻敏感地發現,亞馬遜對刷評行為抓得更嚴了。
“我當時有暗示公司,說測評變得難找了,平臺抓刷評也明顯更嚴了,但公司上層并不在意這些,只說‘不要緊,繼續刷。”
到2021年春節前夕,曹玥負責的一個店鋪,被亞馬遜檢測到存在刷評,關店了。
她立馬開始走申訴流程,“每天工作到晚上8點,就是為了寫申訴,當時帶我的師傅也幫著我一起寫,因為我沒有經驗,到春節假期都開始了,我們還在忙著寫申訴。”
曹玥發現,仿佛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店鋪如果是首次被封號,申訴有較大幾率可以通過,但若恢復后繼續刷單,被平臺判定為二刷,賬號基本不可能被追回。
申訴過程中,曹玥已經下定了離開公司的決心。
“當時如果再被二次封號,這個賬號就徹底沒了,這就意味著,我又要從頭開始,之前為了這個賬號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更重要的是,永封后,公司經營受創,提薪更是希望渺茫。
工作10個月后,漲薪無望,她在今年4月主動提了離職,后來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
“我離職之后,前同事有些人的號被封了,且被判定二刷,申訴了一兩個月賬號都回不來,后來前公司陸陸續續又被封了十多個店鋪,他們刷單實在太猛。”
辭職兩周后,她憑著10個月的運營經驗,以6000元的底薪,入職了一家有雙休且離家近的小賣家,主做戶外產品。
她在小紅書記錄了這個好消息,緊接著收到了200多條“接好運”的評論。
曹玥的好運沒有維持多久。入職4個月后,負責運營的產品持續虧損,她被公司解雇了。
時值中秋前夕,她一邊簽著離職單,一邊聽著HR對她說,“中秋快樂。”
確實還有值得快樂的事。一年多的亞馬遜運營經驗,已經足以讓曹玥成為跨境電商的資深從業者,這意味著在下家公司更高的薪酬,和更得心應手的工作推進。
在穩定性只有13個月的跨境電商領域,兩年經驗就能夠拿到主管級別的職位。
跨境電商作為一個行業,開啟規模性發展,至今也只走過了9年,最近五年發展尤為迅猛。
高歌猛進的跨境電商,直到今年,受海外消費需求趨緩、亞馬遜封號潮起、物流等成本猛增,戛然而止。被行業總體增速推著向前的公司,以及每個從業者,都因為急剎猛然趔趄。
時間窗口被壓縮得越來越狹窄。
被封號的需要加緊清貨,推新品的需要抓緊扭虧為盈,被裁員的加速尋找出路,決定自主創業的抓緊危機之后的機遇期,留在原崗位的則要隨時提防越來越低的職業天花板……

曹玥被裁掉的前一天,坐在她對面的一個部門,才剛剛被全員解雇。
“入職之后才發現,公司基本處于散養狀態,很多品類都在低價清倉,一直到9月份,領導說虧損太多,支撐不下去了,要斷臂求生,就把負責亞馬遜的團隊給解散了。”
至此,她所在的項目組,5月份同時進來的4個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因為只有這個同事負責的產品沒虧錢。
曹玥任職的第二家公司沒有被封號,幾十萬元的損失完全是螺旋低價導致的虧損。
“螺旋低價是指用很低的價格去沖擊市場,本來可能要賣25美元的產品,為了沖銷量,可能會降價到17美元,甚至15美元。調不調以及調多少要看整個市場,如果別的賣家不動,那你也保持原價,別人一旦降了,那你也得降下來,當時的市場每個人都在降價,打價格戰。”曹玥說。
亞馬遜賣家已深陷價格戰許久。
今年7月新入職了一家主賣手機的公司的劉嘉發現,最嚴重的時候,不僅公司和公司之間互相打價格戰,就連公司內部都發生了價格內卷。
“當時,我們在推夏季爆款,分公司的人把同款產品壓得很低,一個同事直接就和對方在工作群里對罵了起來,說他們已經突破價格下限了,這之后每天都盯著他們,讓他們把價格調上去。”劉嘉說。
打價格戰的產品基本都處于虧損的狀態。“很多定價其實已經達到了成本價臨界點,還得另外花錢開廣告引流,扣除這筆費用,就已經是虧本賣了。除此之外還有人工費、倉儲費,所以肯定是虧錢的。”曹玥介紹。
很多賣家無法從低價漩渦中逃離。
“銷量沖上去了,再把價格調高,有些消費者就不樂意了,對應的后果就是銷量驟降。”曹玥說,“低價螺旋是推廣的方式之一,但它很冒進,除非有很大的本錢去支撐虧損,不然要么只能放棄那個產品,要么就一直虧錢保持在那個位置。”
曹玥不得不重新找工作。

她最近面試了一家公司,公司老板說,不要求能賺很多錢,能活著就好。“連老板都這么講,我們普通的運營人員就更不用說了。”
10月中旬,在出發前往一家跨境電商面試前,她在一個匯集了300多個跨境電商員工的微信群里分享了這件事。群友提醒她,這家公司似乎在“黑名單”里出現過。她一下警惕了起來。
有經驗的跨境電商從業者,都會在投簡歷前看看企業是否在“黑名單”榜上有名。
曹玥在4月份辭職后找工作時,就收到了朋友發來的亞馬遜賣家黑名單,“上面有700多家,我才發現之前篩篩選選投的11家,有3個都在黑名單上。”
劉嘉也知道這個黑名單,她就職的前公司,在她入職時候還不在黑名單上,等她今年7月從公司離職時,她發現這家公司已經被加入了黑名單。
公司上榜黑名單的理由很多,幾家公司因為辭退懷孕女員工上榜。
跨境電商公司招人時偏好女生,不光因為女生聽話,還因為女員工穩定性高,不會像男員工一樣,做一段時間就出去單干創業。
“一旦女生說懷孕了,就立馬會被公司辭退,因為公司覺得女生休產假會帶來損失。”劉嘉的前公司,她在職時運營組一共30人,只有兩名男生。
對劉嘉來說,前公司值得上榜的理由有很多,她最受不了的是上司的PUA。
為了追求業績,上司對手下的運營人員層層加壓。“被封號之后,本來已經不忙了。但上司故意拖著不讓準時下班,本來下午2點就交了的方案,他一定要等到下班時間才逼著改。”行業動蕩帶來的壓抑氛圍和業績壓力,讓劉嘉一度覺得自己身體和心理都出了問題。“有一段時間上班,突然不自覺就開始流淚。”
曹玥還在找跨境電商運營的工作,微信群里的同行也在不停地投簡歷面試,偶爾會有人發自己失業的消息,對行業有些心灰意冷的曹玥和大家聊天取暖。
“現在利潤率已經被壓得很低,國內物價上漲,物流費用上漲,再加上亞馬遜最新要求的保險購買要求,去年做亞馬遜可能還有40%的利潤,今年有個15%就已經很不錯了。”曹玥分析未來幾年的前景都不會太好,“如果行業按照今年的趨勢發展下去,能撐下去的企業,估計要花上兩三年才能往前發展。”
跨境電商行業本身的職業路徑,也讓曹玥覺得不是可以長期呆下去的行業。
如果三到五年做不到管理層的話,留在這個行業,要么選擇創業,要么就只能呆在原來的公司了,很多公司都不會考慮年紀大的員工。但呆在原來的公司,工資不會有太大變化。
劉嘉表達了同樣的擔憂,整個行業此時面臨的劇烈調整,更加重了劉嘉們的焦慮感。

如果三到五年做不到管理層的話,留在這個行業,要么選擇創業,要么就只能呆在原來的公司了,很多公司都不會考慮年紀大的員工。但呆在原來的公司,工資不會有太大變化。
“整個行業好像都沒有一個很明確的方向,所以我們也很迷茫。”
劉嘉思考過創業這種選擇,但行業現狀讓她不敢輕易嘗試。“封號這段時間看到,很多初創公司都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熬過這場風波,很多人創業失敗,又重新回來找工作了。”
創業失敗者在面試官眼里并沒有優勢:沒有做起一個產品的能力,也沒有定力——萬一積累了經驗和資源,又跑出去自己創業怎么辦。
曹玥仍然奔波在前往各家跨境電商面試的路上,但她已經決定,最多再做個一兩年,就會徹底轉行。最近她一邊找工作,一邊備考教師資格證考試,“給自己找一條后路吧。”
(文中曹玥、劉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