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蘋
(鹽城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江蘇 鹽城 224000)
《邊城》是沈從文小說的巔峰之作,作者在營造田園牧歌意境的同時,也給后來小說創作者們提供了嶄新的敘事范式。《邊城》散文化的敘述手法使整個小說呈現出水樣的靈動,沈從文在《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中感嘆自己的文學事業的基礎并不建筑在一本合用的書或一堆合用的書上,因為它實在只是建筑在水上。[1]水潛在影響著《邊城》的敘事風格,《邊城》在組織松散中顯示出藝術審美上的從容迂回,敘述像水一樣自然流淌,顯示出水的靈動自然。20 世紀興起的敘事學是關于敘事作品、敘述、敘事結構以及敘事性的理論,以法國結構主義大師熱奈特為代表的敘事理論可讓我們探究《邊城》散文化之因。
一是將過去與現在交融。時序指的是研究事件在故事中的編年時間順序和這些事件在敘事文中排列的事件順序之間的關系,創作者為了營造小說獨特的審美風格,往往會打亂傳統敘事時間順序,對時間進行重新剪輯與安排,從而衍生敘事時間順序。《邊城》在敘述發生在翠翠、儺送和天保三人之間的愛情故事時巧妙運用了倒敘的逆時序。小說共敘述了三次端午的故事,敘事時間上將過去與現在穿插交錯。第三章是當下的端午,故事即將開始,而第四章插敘兩年前端午節儺送和翠翠的相遇,第五章倒敘一年前端午天保和翠翠的相遇。其中儺送說的“大魚咬了你”在小說中又是重復倒敘,于是小說中兩年前令翠翠難忘的端午事件反復出現,這種重復倒敘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它的反復出現暗示著翠翠對儺送的感情。
二是對未來提前敘說。預敘是敘述者提前敘述以后將要發生的事情,它缺乏明顯的時間標志和對事件的預告,只是有意無意中露出下文的波瀾,它通過諸多暗示引起讀者心理期待。《邊城》中翠翠父母的愛情悲劇便是為翠翠的悲劇結局作鋪墊。對爺爺的死,小說中也早已重復暗示。翠翠在岸上喚爺爺回來,但是爺爺的話無一不是人物結局的預示:“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辦”“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不犯王法不怕官,只有被死亡抓走那一回事情不好辦。”這些都是對老船夫命運的提示,在閱讀上給讀者一再進行心理暗示,提醒閱讀者注意老船夫的人生命運,果不其然,老船夫在暴風雨夜里凄然地死去。由此可見,沈從文對諸多時序的糅合,將一場發生在湘西茶峒的愛情故事敘寫得如水一般一波三折又來回蕩漾,有種散文化的特色。
時限指的是故事發生的時間長度與敘述長度的關系,可以視之為敘述節奏,敘事文的速度是“指一個時間度量與一個空間度量的關系,它根據故事的時長與文本長度之間的關系來確定”。[2]《邊城》綜合運用了擴述、概述、靜述等敘述節奏。
首先是擴述。敘述時間長于故事時間,敘述者緩緩地描述了整個端午節的過程以及翠翠、儺送和爺爺等人物的心理、動作,猶如電影中的慢鏡頭。在三次端午節的敘述中,翠翠與儺送的第一次相遇,作者用了生動有趣的筆墨,這是一種擴述的敘述節奏;第三次端午節,作者用了大量筆墨深入細致地展現翠翠和儺送的情感關系,從第七節到第十節詳細敘述了天保的心意,儺送對翠翠的端午邀請,爺爺端午節上街買辦,以及翠翠的擺渡。在小說中,敘事時間速度與情節疏密有關,情節愈是緊密,則敘事時間速度愈慢,情節愈是稀疏,則敘事時間速度愈快。第三次端午節主要是發生在幾天時間里的故事,但情節卻繁多緊密,故事在這里打破了前期敘述的波瀾不驚:天保的追求、儺送的送還酒壺、儺送的端午邀請、翠翠的端午觀望、團總女兒的碾坊陪嫁等,作者在大量情節之中穿插描寫茶峒地區端午的人情風俗,甚至對新碾坊都作了細致入微的描寫。這一擴述推遲了情節的發展,使小說敘述節奏緩慢,阻滯了結局的披露,整個小說情節迂回前進。
其次是概述。《邊城》中沈從文巧妙地運用概述的敘述方式,將故事情節張弛有度地娓娓道來。第二次端午節,翠翠與天保的相遇,作者只是粗略帶過,小說敘述節奏加快。第二次寫端午多次提及大魚會吃翠翠,沈從文刻意采用概述的敘述方式,仿佛是要淡化翠翠與天保之間的故事情節,從而達到忽略天保這一人物形象的作用。在故事開頭介紹翠翠父母的愛情故事時,作者也采用了概述的方式,介紹了翠翠父母為愛而殉情的悲劇,緊接著將翠翠這一主要人物形象呼出,小說情節整體上變得緊湊流暢。小說中還運用概述方式講述了次要事件,如天保和儺送月夜唱山歌,團總女兒愿意用碾坊作為陪嫁嫁給儺送,儺送和父親在娶妻上的爭執,天保下灘淹死等,這種概述加快了小說敘述的節奏,概述“在不需要清晰的能見度卻更需要長的跨度的場合找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3]
最后是靜述。在《邊城》中,敘述的時間出現多次暫停,即作者讓故事中的敘述充分展開,卻又不與任何故事對應。在介紹茶峒的風土人情、介紹湘西當地端午的習俗時,用了精工細描的手法,聶華苓評說“沈從文……在《邊城》中成了一個畫家。”[4]小說中只有一個敘述者和敘述接受者的交流,真正的主人公并沒有到場,敘述者的目光固定在湘西特有的風土人情和秀麗風光上,敘述者帶領讀者駐足流連,共同欣賞湘西如詩如畫的牧歌美景,“當讀者埋頭于大量的細節之中,而對事件似乎漠不關心時,作品的速率就會減至匍匐而行。”[5]在田園牧歌情調下,故事人物緩慢走出,小說美景與人物相得益彰,整個敘述時間處于凝滯狀態,這種一張一弛的節奏促成了沈從文小說語言的沖淡風格和散文化的傾向。
敘述頻率是指故事發生的次數與敘述次數之間的關系,在小說中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事件,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敘述。敘述頻率可以是敘述一次發生一次的事件,敘述幾次發生幾次的事件,多次敘述發生一次的事件和敘述一次發生多次的事件。在《邊城》中,重復敘述和簡化敘述兼而有之。
一是多次敘述發生一次的事件。沈從文在《邊城》中采取了“大魚咬你”重復敘述的方法展露翠翠的情竇初開,并且從不同的敘述者視角敘述同一件事情。儺送的戲言“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儺送家的伙計在第二年的端午說翠翠長大了,河中的魚可吞不下翠翠了;爺爺告訴翠翠儺送家要娶團總家千金時,用“大魚咬你”來提示,小說中多次從不同視角敘述“大魚咬你”,從而造成了事件的多樣性和風格的豐富性,在拓展小說閱讀深度的同時也調動了讀者參與的積極性,這種重復敘述表明翠翠的少女情思正是在大家的戲言中逐步發展起來的,小說情節緩慢向前發展。小說在看似拖沓冗長的重復敘述中呈現散文化特質。
二是敘述一次發生多次的事情。沈從文敘述茶峒端午節的風俗人情時,總是用“莫不”,“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除此之外,沈從文擅長用“必”“照例”這樣的詞語敘述茶峒多年間約定俗成、一成不變的事情。“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送隊伍上山”“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必敞開著”“也照例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機靈懂事”“他想買肉,人家卻照例不愿接錢”,這類文字將茶峒經年累月不變的人文風俗、生活習慣簡略帶過。沈從文小說中善用這類文字囊括一段時間內反復發生的事情,以此來加快敘述節奏。
敘事視角的轉變。西方現代敘事理論根據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提出了視角概念,一般根據對敘事文中視野的限制程度,視角可分為:全知視角、人物視角、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全知視角,是一種無所不知的視角,敘述者可以從所有角度觀察被敘述的故事和人物隱秘的意識活動;人物視角是從虛構性故事中的人物出發觀察整個故事,可以審視人物的相貌、表情、動作和談話,卻不能進入人物的內心,只能作冷眼觀看狀;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是由小說中的人物憑借自己的感官去看、去聽,只轉述他從外部接收的信息和可能產生的內心活動,而對其他人物只能憑接觸去猜度、臆測。《邊城》中的敘事視角采用了全知視角和人物視角。小說中對茶峒端午風俗、人物的介紹都是一種全知視角的敘述,而翠翠對儺送和天保兄弟倆的感情則是從翠翠的視角觀看。
小說在敘述翠翠的感情時,敘述者起初全知全能,而后敘述視野逐漸縮小,最后索性將視角落到翠翠和老船夫身上,暫時丟掉全知的特權,刻意回避故事主要人物的內心活動,以造成主人公內心世界的不透明性,小說敘述因而顯得神秘、朦朧,這種人物視角敘述也限制了事件真相的把握,造成小說中其他人物對整個事件的不可知,從而造成撲朔迷離、高深莫測的藝術效果,這也造成了《邊城》中的多重誤解,這種多重誤解既增強了小說敘述的曲折性,將小說情節延宕開去,又豐富了小說意蘊。
敘述者的干預。所謂敘述者的干預,是敘述者直接對故事中的事件、人物或社會現象發表自己的評論。小說中作者評論性的話語比較多,這有意消解了時間。爺爺對翠翠將來的人生命運的焦慮是通過敘述者的干預呈現的,敘述者是有自我意識的敘述者,他或多或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具備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要對小說中的人物進行評判。《邊城》中就存在大量的敘述者干預,它們大多是對人物行為、心理活動等進行解釋、說明或分析、補充,從而告訴讀者不易被人察覺的真相,這樣的干預敘述中斷了小說敘述進程,使敘述進入新的軌道,小說整體上的緩慢節奏呈現出靜穆的永恒感。
《邊城》是沈從文的成熟之作,敘事技藝的完美運用成就了這部小說日久不衰的藝術生命力,這也是作者自覺探究的必然結果,水潤澤沈從文創作靈魂之時也影響了他的敘事風格,二者相得益彰,最終創造30年代小說敘述的一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