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電影的敘事風格研究
——以《比海更深》為例

何志峰，杜紫蘭

（暨南大學 廣東 廣州 510632）

不同于商業片慣用的戲劇性的敘事模式，是枝裕和的電影似乎從一開始就與戲劇性緣分頗淺，他用獨特的眼光和敏銳的視覺，創造了一種如平靜小溪般自然流淌的敘事方法。觀眾無需被電影中的情境過度吸引，也無需被跌宕起伏的劇情控制自己的情緒。電影不再是讓觀眾著迷的夢境，而是以一個內心平靜的朋友的身份，與觀眾展開談話，電影結束之后，會讓人有種什么都沒看，但又回味無窮的感覺。是枝裕和的電影少有奇觀，大量日常對話、生活細節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家庭故事，于清淡中體現出電影的故事魅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背后原因值得我們一一探尋。

一、敘事風格與題材選擇

是枝裕和這種敘事風格和題材選擇密不可分。是枝裕和的電影大部分是家庭文藝片，敘事節奏緩慢，諸如犯罪、懸疑、動作等強情節性的題材可能就完全不適合這種敘事方法。

與波瀾壯闊的家庭史詩相比，他更感興趣的是平常百姓家里發生的一些家長里短的小事，親情的血緣羈絆是他作品里最為重要的主題之一，但他無意于在一段關系中制造更多的矛盾和糾葛，以此來表現某種含義，更希望利用影像深入人物內心的痛苦與無法割舍的情感聯系之中，這也是為什么他在影片里會采用生活流的敘述方式。

《比海更深》的故事極為簡單，一個落魄的小說家沒有錢支付前妻兒子的撫養費，便常常到老母親家里想辦法弄點錢出來。父親去世以后，姐姐和母親對他更為提防。一邊是事業沒有起色，一邊是前妻和孩子可能離自己遠去，在種種痛苦之中，他只能跟偵探搭檔做些投機倒把的事情賺點錢消極度日。一個臺風天的夜晚，他帶兒子回到老母親家里，前妻被迫和他們度過一個夜晚。

整個故事完全就是這家人生活碎片的截取。這種敘事方式并不讓人感到乏味，因為其觀影感受恰恰符合了我們對平日生活的印象，我們的家庭回憶通常就是由一些感動的小細節，比如電影中母親的嘮叨、和兒子的分離等等碎片組成的。

《比海更深》的敘事并不會給我們以割裂的感覺，碎片化的情節并非單獨存在，而是暗藏著某種內在聯系性。幾條線索，比如良多對兒子的不舍、老父親和良多的矛盾、老母親對父親的抱怨等等，都蘊藏著親情之中的一種特殊的力量——比愛還要深沉的存在。這種一以貫之的情感在碎片化的敘事中形成了故事的完整表意，也進一步強化了其藝術感染力。

二、淡化沖突，突出細節

大多數劇本的人物設計中，主人公會被賦予強烈的欲望和清晰的目標。但《比海更深》的主角良多卻完全不是這樣的。他年事已高，卻大器未成。成為小說家的夢想似乎已經要破滅，我們對他的過往了解得不多，只藏于只言片語中，但能感受到他的世界里充滿了疲倦和凄苦。人物開場就是在地鐵旁邊的拉面館，他點了碗面，就那樣站著，匆匆幾口吃完。對于他來說，生活就是如此，過一天算一天。他唯一的愿望可能就是和兒子多相處一些時間。

傳統的劇作思維，會給人物設置很多行動的障礙以構建戲劇沖突。比如妻子可能會因為他沒有按時支付撫養費而拒絕讓他和兒子見面。但影片并沒有這樣設計，盡管良多找了借口延遲付款，但妻子還是讓他和兒子玩了一天，緊接著，他們也只是在家里平靜地度過了臺風天的夜晚。

那么，在淡化沖突之后，劇情應該如何推進呢？是枝裕和并不是想推著故事往前走，在他的電影故事里，未來和現在也許并沒有多大的改變。他想在日常化的鏡頭里慢慢浮現出一個人的生活的影子，而不是想讓主角們在故事里產生變化。比如，在講述良多和兒子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好像就真的只是一起度過了漫無目的的下午。良多付不起房租也要帶兒子買昂貴的美津濃球鞋，故意把球鞋弄臟以便要求店員打折。這些生活細節真實而生動地刻畫了一個飽受生活洗禮，不太注重仁義道德，略帶痞氣，但卻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的落魄父親形象。

是枝裕和的高明之處，在于細節的巧妙設置，它們仿佛出現在電影人物的生活畫面里，這些也驗證著他們內心擁有一種始終無法放下的東西。良多雖然沒有獲得成功，但卻對生活充滿熱愛，他既討厭自己的父親，又對他有著深深的不舍。這些內心的情感通過彩票的細節一一顯現，良多到家里翻找財物時一無所獲，卻偏偏把父親留下的過期彩票帶了回去。在和兒子見面的時候，良多教兒子如何選彩票，對彩票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還告訴兒子自己很小就和他的爺爺一起買彩票了。盡管良多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對和自己關系不好的父親充滿懷念。

彩票不僅僅作為一種生活道具來用，還上升為一種電影意象。兒子在良多家過夜的時候，和奶奶的談話里問道：如果我們的彩票中了大獎，是不是就可以一起住進大房子里了。當前妻質問良多為什么要帶兒子賭博的時候，良多也辯解道：彩票不是賭博，它代表的是一個普通人的夢。最后，在下著暴雨的公園里，兒子把彩票弄丟了，良多和前妻開始幫著他一起去找，形成了短暫的三人共處。彩票的反復出現，喻指這個家庭的美好的夢，夢里，有良多童年和父親的美好回憶，有一家三口團聚的歡樂時刻，也有良多對于成功的人生的期待。這個夢讓充滿殘酷的現實顯得不再那么殘酷，也讓短暫相聚的歡樂中透露出一絲傷感，因為夢并不會永遠延續下去。

當然，淡化電影的戲劇性不代表放棄戲劇張力，影片一開始就把良多這個人物的形象和生活處境清晰地描繪了出來，面對家人的嫌棄、事業的慘淡，他卻還默默跟蹤著妻兒，觀眾能明顯感受到他對他們的在乎，由此產生了對情節的期待，他為什么要一直跟著前妻呢？他能給兒子買到手套嗎？前妻會跟他和好嗎？由此，戲劇張力以一種內斂的方式藏在故事之中。

三、散文式的敘事結構

通過觀察《比海更深》的主要情節：良多到家里找財產，良多和搭檔到外面弄錢，良多跟蹤前妻，良多和兒子出去玩，良多和前妻兒子一起在老母親家里過夜等等。我們不難發現，每一段情節基本上都不具備比較明確的因果關系。故事所講述的事情都只是他們生活中可能發生的事情的一部分。比如良多和搭檔幫女客戶找老公出軌的證據的情節，以及良多跟蹤前妻、良多到漫畫公司談工作等情節，基本上都沒頭沒尾。導演通過這種散文化的方式把類似情節記錄在一起，零散地描繪了這個家庭的生活圖景。

散文的精髓在于形散神不散，這部影片的敘事結構也同樣遵循這一規律。影片的開頭介紹了落魄中年人回家的事情，接著回到他生活、工作的情節，讓我們進一步了解良多的境況，之后，良多便帶著兒子回家，度過了一個暴雨夜。整個影片的情節雖然零碎，卻圍繞著親情羈絆這一內核而展開，良多與父母和姐姐的關系，良多對兒子的關愛，隨著這些碎片逐漸清晰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而因為暴雨，這一家人被迫待在一起度過一夜，也成為了這個敘事結構里最為重要的一環。它把這些零散的故事線索最終匯集到一環，以一種集中式的形態來敘述這個家庭的組合與分離。這便是這種散文式結構的“神”。在暴雨夜的小屋里，一家人各自的心路歷程似乎匯集到一起。比如老母親和良多談論自己忍受了五十年的父親的時候，背景音樂卻是鄧麗君的《別離的預感》。而兒子也終于向奶奶表示，自己想要跟奶奶和父親一起住在大房子里。良多關切地問前妻是否要和那個男人結婚。前妻也明確告訴奶奶良多不是一個適合組建家庭的人，她和良多已經不再可能。暴風雨結束后，良多拿著父親的硯臺去當鋪換錢的時候，才發現，他曾經以為并不理解他的父親，卻把他的小說當成自己的驕傲。最終，所有的情感在這一夜得到袒露，有不舍，也有釋懷。

結尾，良多消失在人群里，他依舊還是那個抗拒長大的中年小孩，深愛著家人，無法融入變化中的文學行業里，為支付撫養費發愁。一切并無改變，但我們卻已讀懂他的心，平靜如海，洶涌如濤。故事的曖昧性與復雜性在這里得到一定的體現。

散文式的結構，是為了更好地呈現出生活的原本狀態，我們日常所觀察到的事物往往是間隔的、斷裂的，而生活的本質就隱藏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

四、空間敘事

家庭空間是是枝裕和大部分電影故事展開的主要環境。《比海更深》里，開頭便是屋里母親和姐姐的閑聊，良多回家搜刮財物的途中，深深看了眼他小時候常玩的大章魚滑梯。后來，眾人因為暴雨夜聚在這個小屋子里，關于家庭的情感記憶由此展開。是枝裕和企圖通過家庭空間的外在限制與個人情感的自由之間的對比來探討親緣關系。比如母親雖然沒有比海更深一樣地愛過一個人，但還是在不滿意的小房子里度過了四十年，渴望大房子的愿望未能實現，而生命就即將終結，她告訴兒子，人生就是如此簡單。在狹小的大章魚滑梯的洞口里，分崩離析的三口之家重聚。小空間，就好像是家庭枷鎖，把他們綁在一起，兒子去找彩票，良多再次得到了和前妻獨處的機會，短暫的和睦讓人誤以為他們并未分離。風雨過后，一切又恢復，他們不再可能。但是在這個時空里，良多和兒子已經感受到了比海還要深的愛。

五、結語

日本的家庭片在其類型題材上占據著獨特的位置，把日式美學的韻味和東方家庭的文化心理展現得淋漓盡致，其中，是枝裕和的電影用自己獨特的影像敘事風格去記錄日本人生活中的微妙和美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某種程度上推進了電影敘事現代化的進程，為電影敘事的求新求變拓展了一定的可能性，也為電影創作者在散文式敘事方法層面提供了參考借鑒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