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姝
(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 北京 100012)
“歷史劇”是相對于“現代戲”及“傳統戲”而出現的稱謂,關于它的界定問題眾說紛紜,歷史上曾經有過十次界定,有的形成了論爭,有的僅僅是提出了一個論點。
第一次:1918 年史學家傅斯年先生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上發表了《戲劇改良各面觀》及《再論戲劇改良》兩篇文章。在《戲劇改良各面觀》中,他說:“我對于社會上所謂舊戲、新戲,都是門外漢。”文中他就以“門外漢”的身份討論了如何改良舊劇和創造新劇;在《再論戲劇改良》一文中,他提出:“現代社會就是劇本的材料,不可再做歷史劇。”“歷史劇”的概念第一次出現,是相對于當時的所謂“時事劇”而來的概念。
第二次:在抗日戰爭時期,無論是國統區、淪陷區,還是解放區,戲曲舞臺上上演了許多以抗日救亡為題材的劇目,雖然編劇、導演、演員,這些劇目主創人員斗爭的環境不同,斗爭的策略不同,但對時代責任的擔當是一致的,他們鐵肩擔道義,擔負起守土抗戰之責。他們以劇場為戰場,以舞臺為陣地,以劇目為武器,用熱血和犧牲在戰爭年代譜寫出橫刀立馬,檄文天下的絢麗篇章。郭沫若先生盛贊戲曲藝術的革命,有詩云:“一夕三軍盡楚歌,霸王垓下嘆奈何。從茲藝事深無敵,銅琶鐵板勝干戈。”這一時期,郭沫若先生創作出了大量展現民族氣節的歷史劇目,如《屈原》《虎符》《高漸離》《棠棣之花》等,“歷史劇”漸漸成為一個大的類別概念,在同一類中他又做了細分。他以《詩經》的“賦”“比”“興”三種藝術手法為基準作三分法:“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因此他把嚴格遵照史實基礎而創作的歷史劇歸類為“賦”;“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因此他把借古喻今的歷史劇目歸類為“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因此他把針對某個歷史事跡或歷史人物隨性而創作的歷史劇目歸類為“興”。
第三次:1950 年田漢先生提出了“現實題材”這一概念,與此同時,與之相對應的“新編歷史劇”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稱謂也開始啟用,并以1950 年12 月首演的越劇《信陵公子》為開端,該劇借助戰國時期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歷史故事,旨在配合抗美援朝戰爭的需要。
第四次:1960 年4 月29 日,在北京舉行的“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上,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齊燕銘先生提倡“創作演出具有新觀點的歷史劇”,此次大會由此形成了“三并舉”的劇目政策,即現代戲、傳統戲、新編歷史劇三者并舉。同年,在戲劇界掀起了一場關于歷史劇“重史”與“重劇”的大討論。以吳晗先生為代表的一派確立了歷史劇應以“史”為主的狹義史劇觀,而以李希凡先生為代表的一派推崇廣義的史劇觀,形成了著名的“吳李之爭”。
第五次:20 世紀80 年代初,關于歷史劇的界定問題既龐雜又混亂,針對這一問題,1983 年6 月在上海戲劇學院戲劇研究所召開了“歷史劇學術討論會”,與會學者百余人,紛紛提出了各自的觀點,如沈祖安先生提出的“三點界定標準”,簡單地說就是將歷史劇分為真人真事、真人假事、真事假人三大類;余秋雨先生提出的“七條理論”,簡單地說就是在重大歷史事件、重大歷史人物及歷史順序不可虛構的前提下將歷史劇分為真人真事、真人假事、真事假人、假人假事四大類;戴英祿先生提出的“時代劃分法”,即古代史劇、近代史劇及現代史劇三類;羅懷臻先生提出的“寬泛性史劇觀”;北淮先生提出的“是否歷史化原則”;郭啟宏先生提出的“學者史劇、演繹史劇、傳神史劇三分法”;陳愛國先生提出“傳統、新編、寓意及后歷史劇四分法”等等。盡管對于歷史劇的界定問題未能形成統一的認識,但在“劇”大于“史”的問題上取得了共識,與會學者一致認為“創作歷史劇是為了向今人揭示歷史的本質,挖掘表現對象內在足以延伸到今天的種種秉賦,以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為寫歷史而寫歷史的劇作是從來沒有的,而無現實目的的歷史劇向來為我們所不取。”
第六次:1983 年8 月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關于“新編歷史題材劇目”的詞條是這樣定義的:“1949 年后編寫的反映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劇目。一般稱為新編歷史劇。其題材范圍,包括從上古時代直到五四運動以前的歷史。此外,采用民間傳統和神話寓言等編寫的歷史故事劇,也都包容在內,統稱為新編歷史題材劇目。”自此,新編歷史劇有了自己明確的創作及取材兩個時間節點。
第七次:1984 年10 月,福建、浙江、安徽等省的劇協分會與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在福建召開創作會議,重點研究歷史劇創作的問題,在會上,張庚先生歸納顧錫東等人的意見,明確提出了用“新編古代戲”這個更為寬泛、包容更廣的概念來代替“新編歷史劇”的概念。此后,由于思維慣性使然,“新編歷史劇”的稱謂并未能如張庚先生所愿被完全取而代之,而是出現了“新編歷史劇”與“新編古代戲”混用的狀態。
第八次:2008 年12 月20 日,在文化部藝術司主辦的“紀念改革開放30 年戲曲歷史劇創作學術研討會”上,謝柏梁先生認為“嚴肅的或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劇是個偽命題”;李小菊女士認為,歷史劇應按照史學的方法,即用古代、近代、現代、當代來劃分,是戴英祿先生提出的“時代劃分法”的補充;還有學者提出“一切新編歷史劇都是現代戲”,由此形成了“泛歷史劇”的概念。這次會議非但未能對“新編歷史劇”給出新的界定,反而把現代戲也牽涉進來,歷史劇的界定更為模糊了。
第九次:2019 年《中國戲劇》雜志社于當年第2 期開辟“新時代青年編劇”專刊,首篇推出青年劇作家羅周女士的《不曾觸及之處——我的歷史題材劇目創作》一文,文中羅周女士將近年來她所創作的新編歷史劇稱為“歷史題材劇目”,她進一步解釋道:“因我自認書寫的并非‘歷史’、亦不必嚴絲合縫地為全部歷史細節負責。”沿著這樣的思路,她提到了自己創作的兩部劇目,“所以我有勇氣在《不破之城·宴敵》中設計多鐸入城勸降史可法;在《顧炎武·問陵》中設計顧炎武游明孝陵,邂逅康熙。”羅周女士的文章刊發不久,薛若琳先生隨即撰文《尊重歷史,合理虛構——談羅周編寫的兩部歷史劇》,針對“宴敵”及“問陵”兩折戲與羅周女士商榷,認為“它們是戲中最差的兩折”,并進一步指出:“‘歷史題材劇目’與‘歷史戲劇目’和‘歷史劇’它們之間是同樣的性質,不存在各有標準的問題。”之后,趙建新先生撰文《“最差的兩折”還是“最好的兩折”?——就羅周的“問陵”“宴敵”兩場戲與薛若琳商榷》,認為“恰恰是因為羅周沒有按照歷史記載來寫,反倒使這兩折成為《不破之城》和《顧炎武》的匠心之筆與華彩段落。”,并驚訝于“在史劇觀爭論了近百年之后,竟還有學者堅持史劇創作必須符合歷史文獻這樣的觀點,足見當前史劇觀的滯后。”;薛若琳先生再度撰文《再談歷史劇史實與虛構的關系——與趙建新同志商榷》,澄清自己引經據典的目的是為了說明問題,并非是為了否認“劇大于史”,同時勸告“趙建新同志需要調整自己的史劇觀,不能只強調藝術價值而漠視歷史價值,甚至過分熱衷‘極致’。”一番筆戰下來形成了“羅薛趙之爭”。這場論爭,看似問題的焦點重返“重史”與“重劇”的老話題上,其實論爭的三方在“劇大于史”的觀上點并無分歧,只是在合理虛構還是極致虛構,虛構的百分比上看法不一致,這個問題顯然不是一道數學題解。可見,如何處理史實與虛構的關系問題,是新編歷史劇目創作中怎么也躲不過、繞不開的大問題。在薛若琳先生發表這篇鴻文之后,羅周女士和趙建新先生均表示偃旗息鼓,這場筆戰就此畫上了句號。
第十次:2020 年12 月1 日,電視連續劇《大秦賦》在央視播出,袁騰飛先生在網絡上點評該劇時,認為該劇把秦王嬴政統一六國的初衷描繪成為為了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這樣一個主題違背了“天下苦秦久矣”的歷史真實,顛覆的不是戲劇結構,也不是藝術表現形式,顛覆的是對歷史的認知。自張庚先生首次提出“新編古代戲”之后,這一概念不斷延展,也被稱作“新編古裝劇”,因此袁騰飛先生把“古裝劇”顛倒為“裝古劇”,將《大秦賦》一類的劇作戲謔為“裝古劇”,旗幟鮮明地反對假穿古人的衣服、假借古人之口輸出當下的概念,雖然劍指影視劇,但對于戲曲舞臺上新編歷史劇的創作同樣具有警示作用。這一議題終因無人應答成為了一場袁騰飛先生的獨角戲。
隨著時代的變遷,“歷史劇”的外延不斷擴大,對這一問題的論爭至今莫衷一是,且仍將繼續下去,可見其難,但無論怎樣難,宗旨只有一個:“歷史劇創作必須確立‘劇’的本體地位。只有既尊重歷史題材的真實性、合理性,又充分運用藝術門類的藝術特點,才能創作出經典的不朽的藝術作品。”
無論理論界如何論爭,新編歷史劇的劇目建設歷經幾代人的努力,在編劇藝術、導演藝術、表演藝術各個方面均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戲曲藝術通過新編歷史劇來完成從傳統向當代的轉換,比直接改編傳統劇和重新創作現代劇要容易得多。傳統戲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改編幅度過大,會招致觀眾的反感;現代戲的問題在于必須創造一套符合現代生活的程式技術,否則形式上就與觀眾產生了隔閡。唯有新編歷史劇,既可利用傳統的美學積淀,又可以在內容上求新求變,具有與時代同步,與時俱進的基礎。
注釋:
①②朱熹:《詩集傳》
③王應麟:《困學紀聞》
④薛澍:《關于歷史劇問題的討論——上海舉行歷史劇學術討論會》,載《學術月刊》,1983 年第7 期。
⑤《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1983 年版,第512 頁。
⑥⑦劉釗:《試論新編歷史劇的界定問題》,載《晉陽學刊》,2019 年第3 期。
⑧⑨薛若琳:《尊重歷史,合理虛構——談羅周編寫的兩部歷史劇》,載《中國戲劇》,2019 年第7 期。
⑩?趙建新:《“最差的兩折”還是“最好的兩折”?——就羅周的“問陵”“宴敵”兩場戲與薛若琳商榷》,載《戲劇與影視評論》,2020 年第1 期。
?薛若琳:《再談歷史劇史實與虛構的關系——與趙建新同志商榷》,載《中國戲劇》,2020 年第8 期。
?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
?劉釗:《試論新編歷史劇的界定問題》,載《晉陽學刊》,2019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