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沁
(作者單位: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提起昆曲,盡人皆知《牡丹亭》,人人都曉《游園驚夢》。杜麗娘生平第一次走進自家花園,滿園春色轟然點亮她少女青春悸動的生命,繼而進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迤邐夢境,開啟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著名情事。杜麗娘驚心動魄的愛戀皆因游園而起,而在花園中緊緊跟隨在杜麗娘身邊,雀躍地應和著“這是金魚池”“那是芍藥欄”的小丫頭春香,則是這場游園實實在在的“導游”和發起者。
春香以六旦應工,又稱貼旦、快樂旦。“貼”,就是緊貼、挨著。顧名思義,這一家門通常指在主要旦角之外再緊貼一個配角,常演繹閨門小姐的貼身丫鬟,緊緊依附于小姐而存在。她們大多活潑伶俐,機智勇敢,稚氣未脫又帶寫風情旖旎,在一些折子戲中,還能成為戲中的主角,春香也不例外。在《游園驚夢》之前,《牡丹亭》原著第七出,原名《閨塾》,昆曲舞臺版稱《鬧學》,即是一出以春香為主角的戲,也正是在這場戲中,頑皮的春香在陪小姐讀書的課堂上“翹課”,率先游玩了杜府的后花園,并撩逗著小姐杜麗娘一起游園賞春。
【一江風】【掉角兒】是《鬧學》一出的兩支主曲。其中,【一江風】為春香登場亮相所唱,是對春香這一角色人物身份及性格的一次重要交代。這支曲牌身段繁復,唱做并重,唱法尖俏清新,聲線模擬初解人事的小女兒家,活潑俏麗,非常適合初學者入門學習,因此也常作為貼旦家門的開蒙戲。
小春香,一種在人奴上,畫閣里從嬌養。侍娘行,弄粉調珠,貼翠拈花,慣向妝臺傍。陪他理繡床,陪他夜燒香。小苗條吃的是夫人杖。
此處的身段一方面圖解了唱詞中表達的內容如“弄粉”“調珠”“貼翠”“拈花”等,一方面則傳遞了春香的自憐和對挨夫人杖責的不滿與無奈。
春香鬧學,重點在一個“鬧”字,整出戲的核心內容就在于春香在課堂上的“調皮”。春香本就心不在課堂,先生又偏對小姐客氣對自己嚴苛,因而愈發叛逆調皮,故意與先生“作對”,起到了逗趣詼諧的效果。她與先生的對話句句帶“刺”,絲毫不留情面;背不出書卻說“爛熟的了”,甚至故意將書敲在先生的頭巾上;后來,春香又假裝出恭,出去玩耍,發現了杜府的后花園,并來引逗小姐同去花園玩耍,陳最良先生聽了便要責打春香,春香不服,唱了第二支主曲【掉角兒】。
女郎行那里應文科判衙?只不過識字兒書涂嫩鴉。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螢,把蟲蟻兒活支煞。比似你懸了梁,損頭發。刺了股,添疤納。有甚光華!小姐,你聽一聲聲賣花,把讀書聲差。你待打打這哇哇,桃李門墻,險把負荊人唬煞。
這一段,是全劇最“鬧”的一次。先生要打春香,讓春香伸出手來,春香先是將手高高舉起,又將手低低落下,兩番都讓先生打不著,最后更是一把抓住先生的荊條,兩個人各持一端,來回推搡起來。陳最良本身上了年紀,在與春香推搡的過程中氣喘吁吁,甚至險些跌倒,春香卻還撒嬌地拭淚而哭,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表現出小女孩天真稚氣甚至略顯“無賴”的可愛。陳最良本是刻板木訥的私塾先生形象,與春香古靈精怪的頑皮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進一步增強了詼諧幽默的舞臺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春香雖然頑皮,但正如她在【一江風】里所唱“畫閣里從嬌養”,她長期跟隨在杜麗娘身邊,知禮儀,懂規矩,因此仍然要遵守貼旦家門表現小女孩的規范、稚氣和單純,是一派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形態,不能顯出油滑或潑辣。
原本沉悶的私塾課堂被春香這個小丫頭“鬧”出了一派生機盎然。也正是這樣率真勇敢的春香,用她的靈動與活潑刺激了杜麗娘青春生命的覺醒,在春香的帶動之下,杜麗娘生平第一次走進了自家的后花園,從而激發了自己青春生命的覺醒。可以說,春香對于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結合雖沒有實際性的推動作用,但她實實在在是杜麗娘出生入死尋覓愛情的催化劑。
自《游園》開始,春香便回歸到“緊貼著小姐”的人物狀態上來,《游園》中陪小姐賞春惜花的是她,《尋夢》里叫醒小姐的人是她,《寫真》中心疼小姐與小姐共情傷感的是她,《離魂》中與小姐依依惜別的還是她。即便在杜麗娘主角光芒的掩映之下,春香仍然有著鮮明靈動的人物性格和豐富的情感層次,成為《牡丹亭》中一抹跳躍鮮活的亮色。
比起杜麗娘作為閨秀的持重大方、沉穩端莊,春香在整個游園的過程里顯得爛漫無邪,貪玩嬌憨,“那是杜鵑花”“這是荼蘼架”“那鶯燕叫得多好聽哪!”春香在花園里快樂地穿梭,像一個精靈點亮了杜府后花園也點亮了整個舞臺。杜麗娘與春香兩個人各自代表了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女子的美好形象,并相互配合出一組組美好曼妙的身段表情,使《游園》一出成為昆曲舞臺上演出頻率最高、影響最大的一折。
在這一折中,春香雖是配角,卻在身段、調度等諸多方面投入了細膩入微的情感。春香本性天真活潑、熱愛自由,對生命有著美好的憧憬和熱忱的向往。進園之后,她首先看到金魚池,便要向池塘里投石子來玩耍;看到花花草草,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動,一邊又飽含憐惜之情,舍不得踐踏。這樣的深情和善良也無時無刻不體現在春香對小姐的態度上:游園的過程中下起微微細雨,唱到“雨絲風片”一處,杜麗娘與春香同時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臉,以呈現出輕風細雨拂面而過的場景,這一處兩人一邊搖扇子一邊向后退,過程中春香的團扇始終更偏向于杜麗娘一方,更多地是為小姐遮風擋雨。春香同時又是乖巧的、順從的,雖然自己意猶未盡,但在小姐提出要回去時,春香也是知趣地順從小姐的指令,但又忍不住說出自己天真的心里話:留些余興,明天再來耍子吧。
與杜麗娘不同的是,春香年紀較小,對男女之間的愛情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明白,因此也并不能理解杜麗娘的傷春之情。杜麗娘對春香訴說自己的思念,她也只能懵里懵懂地隨聲附和。她雖客觀上促動了杜麗娘“為情而死,因情而生”的愛情覺醒,卻在這場情事中并沒有實質性的作為。因此在表演上,春香的人物塑造與《西廂記》中的紅娘便有所區別,表演中更側重于去刻畫春香的天真爛漫,活潑無邪,以其生命的靈動鮮活去激發杜麗娘青春生命的覺醒。
春香自小便跟隨在杜麗娘身旁,雖為主仆之情,更兼姐妹之意。可以說,春香真切的關愛與順從貫穿了杜麗娘生命的始終。游園之前,春香為杜麗娘梳妝打扮,眼神中帶著對杜麗娘青春美貌的真切欣賞。到《寫真》時,看到小姐日漸消瘦,她十分關切地說出“小姐十分容貌,如今已消瘦至九分九了。”雖然自己內心極度想要再到花園玩耍,但仍然出于為小姐健康著想的考慮,勸說杜麗娘:那花園以后再不可行走了。再到《離魂》之時,春香對小姐的不舍愈發呼之欲出。“你從小事依從,我情中你意中”,杜麗娘臨終向春香告別,也表明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因此在杜麗娘病后,春香的眼神幾乎一刻也不離開杜麗娘,眼神中寫滿關切與心疼。杜麗娘臨終最重要的托付也交代給了春香:將裱好的春容圖藏于后花園太湖石山下。春香嘴上說著不舍,卻仍然順從小姐的意愿,這一動作即呼應了杜麗娘對春香“從小事依從”的描述,更作為一個關鍵伏筆埋設下來,成為了開啟杜麗娘回升之旅的機關。
正因為春香身上天真爛漫、深情善良、勇敢機敏等美好的特質,使得春香成為《牡丹亭》中不可或缺的一抹亮色,雖為配角,仍有遮擋不住的光輝。最為昆曲貼旦里最重要的人物角色之一。我在戲校學習時,原本主工正旦、大六旦,但因我自身在日常生活中的性格與春香這一類的貼旦角色十分相似,自己又很喜歡,參加工作后,便在我院叢海燕老師的鼓勵之下,改工貼旦,并學習了春香這一角色。這么多年以來,我在不斷地演出過程中,對春香這一角色的人物塑造體會越來越深。在今后的演出實踐中,我也將會繼續不斷體會人物,不斷向前輩藝術家們請教,力圖為大家呈現一個更加靈動的、惹人喜愛的春香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