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健
(中共黑龍江省委史志研究室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在近代的啟蒙思想家之中,譚嗣同以對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的激烈批判而著名。從他的著名論斷“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中可以發現,批判荀學與他抨擊君主專制間存在著密切聯系,這使得分析他對荀學的態度和認識成為研究他啟蒙思想中一項不容忽視的內容。因此,本文嘗試以譚嗣同對荀學的批判為切入視角,去分析他啟蒙思想的特質。
隨著乾嘉時期考據學興盛所引發的諸子學復興,荀學逐漸成為清代“顯學”。在近代,荀學更是成為啟蒙思想家們關注的焦點,甚至出現過“排荀”與“尊荀”之間的學術爭論。在“排荀派”中當屬譚嗣同對荀學的批判最為激烈,他對荀學的批判可以分為三部分內容,一是對于荀子孔學篡偽者身份的認定,二是對于荀學為君主之學的批判,三是對荀學延伸至“三綱五常”的批判。
雖然近代啟蒙思想家對荀學的評價褒貶不一,但在身份上基本都承認荀子是孔子后學,儒家大師。譚嗣同卻對荀子的身份有著不同見解,在《仁學》中他指出:“孔學衍為兩大支,……不幸此兩支皆絕不傳,荀乃乘間冒孔之名,以敗孔之道。”在譚嗣同的視界中,荀子并不是和孟子、莊子一樣具有合法傳承譜系的孔子后學,而是一個在孔學兩支不傳背景下出現的篡偽者,這不僅從根本上否定了荀子的孔子后學身份,更使得荀子和孔子的關系“充滿張力乃至處于敵對之中”。通過對荀子身份的界定,譚嗣同將荀學剝離出孔學體系,視其為孔學異化的產物,這就使得荀學走向了孔學的對立面,批判荀學也就有了必要性和合法性。
由于譚嗣同對荀子為孔學篡偽者的認定,這使他對荀學的批判主要表現為通過對荀學的解讀,來揭示荀學對孔學的篡偽,這種學術傾向在他批判荀學為君主之學上有著集中展示。《仁學》一書中,譚嗣同以荀子“隆禮”為切入點,揭示荀學如何以君主之學篡偽民主之學:“又喜言禮樂政刑之屬,惟恐鉗制束縛之具之不繁也。一傳而為李斯,而其為禍亦暴著于世矣。然而其為學也,在下者術之,又疾遂其茍富貴取榮悅之心,公然為卑諂側媚奴顏婢膝而無傷于臣節,反以其助紂為虐者名之曰‘忠義’;在上者術之,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自放縱橫暴而涂錮天下之人心……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 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在譚嗣同看來,荀子之“禮”實際是君主鉗制束縛臣子的工具,這種工具被李斯傳繼,最終成為遺禍于世的暴政;君主之學就是荀學發展的產物,如荀子講“懸貴爵重賞以招致之”對應漢高祖“潛施其巧”之“從吾游者,吾能尊顯之”,荀子講“善生養人者人親之”對應漢光帝“以柔道治天下”,荀子所謂“便嬖左右”“卿相輔佐”正是“在上者術之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這樣的君主馭臣之術。孔學的正統是“暢宣民主之理”和“痛詆君主”的民主之學,由于荀學對孔學的篡偽,“最終將倡導平等、民主的孔學異化為為君主制度張目的君主之學”,君主得以“使得挾持一孔教以制天下”。
荀子之“禮”的核心為“等差”,即《禮論》中所講的“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禮”是維持等級秩序的工具,所謂的等級秩序即后世規定的綱常名教。譚嗣同以“隆禮”為切入點批判荀學必然導致他將荀學與綱常名教聯系起來,從而使他對荀學的批判延伸到對“三綱”,“彼為荀學者,必以倫常二字,誣為孔教之精旨,不悟其為據亂世之法也。……況又妄益之以三綱,明創不平等之法,軒輊鑿枘,以苦父天母地之人。”譚嗣同認為荀學以“倫常”篡偽孔學平等的精要,繼而導致“三綱”出現并創造不平等之法去奴役大眾,“三綱”中又屬“君為臣綱”危害最大,“君為臣綱”乃是造成中國衰落的元兇。應該說,譚嗣同對于“三綱”尤其是“君為臣綱”的批判與他對荀學為君主之學的批判互為表里,共同構成了他荀學批判的主要內容。
近代啟蒙思想家中,對荀學持批判態度不只譚嗣同一人,康有為和梁啟超也都曾對荀學有過猛烈批判,比較三者荀學批判的不同傾向,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角度來觀察譚嗣同啟蒙思想的獨到之處。康有為批判荀學,但他沒有否定荀子關于孔子后學的身份,而是將批判的重點放在闡述荀子以小康之學致使孔子的大同之學暗而不發上,所以他不斷呼吁恢復孔教,以孔教立國,力求實現人人平等的大同社會,這使得提倡民權、男女平等,實行君民共主的“君主立憲”等構成他啟蒙思想的主要內容。梁啟超批判荀學則更多的是從學術層面出發,關注荀學與清代考據學之間的關系,通過批判荀學在學術上“重考據”及“排異”的傾向,來打破傳統學術對人們思想的禁錮,因此他注重思想啟蒙,旨在更新國民思想、提升國民素質的“新民”思想成為他啟蒙思想的核心。相較于康、梁二人,譚嗣同對荀學的批判始終建立在荀學為君主之學的基礎上,進而將批判延伸到對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的批判上,這使得他的啟蒙思想具有典型民主啟蒙的意味,其對封建制度的批判更為徹底,在內容上也更加激進、更具有對現實社會的針對性和革命性,達到了同時期啟蒙思想家難以企及的高度。
對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的批判是譚嗣同啟蒙思想的核心,而對荀學的批判則是他啟蒙思想的邏輯起點。批判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要先證明其存在的不合理,但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是建立在儒家文化基礎上的長期政治傳統與文化傳統互相結合的產物,因此撇清它們與儒家文化間的關系就成為證明的第一步,批判荀學則正是起點。荀子作為戰國時期儒家最后一位大師必然要對孔孟之學進行“務反”,這就使得荀學的尊君色彩更加濃厚,即“荀子學傳君統貴”,另外荀子“傳經”的重要貢獻也使其成為儒家發展歷程中繞不開的焦點人物,所以荀學自然成為譚嗣同視界中儒家文化與君主專制連接的紐帶。明確荀子為孔學篡偽者,否定荀子與孔子的傳承關系并將君主專制視為荀學的產物上就是在撇清君主專制與儒家文化間的聯系,以此為基礎揭露荀學篡偽孔學則從根本上否定了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存在的合理性,這為之后對君主專制和“君為臣綱”的批判做好了充分的理論準備。
學術界存在著一種觀點認為譚嗣同的啟蒙思想對傳統文化持否定態度,通過他對荀學的批判,我們可以從一個新的維度去分析他啟蒙思想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雖然譚嗣同對荀學及荀學之后兩千年間的學術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但這并不能證明他對中國傳統文化持否定態度,他批判的核心始終是圍繞著揭示荀學對孔學的篡偽展開,不論是批判君主之學,還是“三綱五常”都是為劃清它們與孔學間的界限,引導人們擺脫荀學的影響重新審視孔學。因此,他極力鼓吹:“孔教亡而三代下無可讀之書矣!乃若區玉檢于塵編,拾火齊于瓦礫,以冀萬一有當于孔教者,即黃梨洲 《明夷待訪錄》 其庶幾乎!其次,為王船山之遺書。皆于君民之際有隱恫焉。”不難看出,譚嗣同對荀子前的傳統文化極為推崇,對后世黃宗羲和王船山之學也給予了高度評價,這充分說明他是力主弘揚傳統文化而非否定,并且這也證明了他啟蒙思想是根據于我們本土的傳統文化。
譚嗣同以荀學作為楔入點對君主專制和“三綱五常”進行的深刻批判,為當時社會引入平等、民主等概念,打破禁錮人們的思想枷鎖,具有深遠的啟蒙意義,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對荀學的批判并非完全出于學術角度,而是夾雜諸多感情色彩。譚嗣同思想以“仁”為核心,在人性論上傾向性本善,這使得他必然會對主張性惡論的荀子進行批判,這種學術旨趣上的分歧無可厚非,但他將秦漢之后兩千年間的政治和學術全部視為荀學產物則明顯有失偏頗。在清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荀學都被視為儒學中的異類而被打壓,宋代開始荀學更是飽受宋明理學家的詬病。因此,荀學并非中國封建社會中長期存在的主流學說,其對社會發展產生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如果僅憑荀學“尊君統”就將其視為君主專制產生的源頭未免有些牽強。實際上,譚嗣同極力推崇的孟子之學也沒有明確的反對君主專制的傾向,孟子所謂“民貴君輕”其核心其實也是為君主服務的治國之策。譚嗣同在后期對自己批判荀學也有反思,“荀卿生孟子后,倡法后王而尊君統,務反孟子民主之說,嗣同嘗斥為鄉愿矣。然荀卿究天人之際,多發前人所未發,上可補孟子之缺,下則衍為王仲任之一派,此其可非乎”,可惜歷史并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來深入思考。正如譚嗣同的荀學批判不夠完善一樣,他的啟蒙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略顯蒼白且不夠成熟,沒有能夠完全融會貫通中西方思想精華。
注釋:
① 譚嗣同:《仁學》,《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 337 頁
② 魏義霞:《論康有為、譚嗣同的荀子觀》,孔子研究,2021(2),第82 頁。
③ 譚嗣同:《仁學》,《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336-337 頁。
④ 魏義霞:《論康有為、譚嗣同的荀子觀》,孔子研究,2021(2),第85 頁。
⑤ 譚嗣同:《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卷一·和友人詩》,《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 252 頁。
⑥ 譚嗣同:《仁學》,《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338 頁。
⑦ 譚嗣同:《致唐才常二》,《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5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