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流人詩詞文化淺議

楊永琴

（黑龍江省博物館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東北流人是歷代流放我國東北地區的各種類型的流人。中國東北地區，土地遼闊、山巒起伏、江河縱橫、森林茂密、物產豐饒。這里曾是東北古代少數民族肅慎、濊貊、東胡三大族系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各民族間的大融合推動了東北地區的發展，人口逐漸增加，政治、經濟、文化、生產等各領域都有了長足的進步。至清代，居住在這里的不僅有滿、蒙古、朝鮮、鄂溫克、鄂倫春、赫哲、錫伯等土著民族，還有以漢族為主體的客籍居民充實邊疆，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是內地貧苦潦倒的流民來關東墾荒的，有的是因科場案株連、文字獄被誣陷及反對東北統治者而遭流戍北疆的流人。流人中不乏生產能手和文學精英，留下了大量的詩詞歌賦、史學專著，更為推動生產、傳播中原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促進了東北地區農業、手工業和商業等方面的發展。

一、戰爭失勢投降的皇帝

宋徽宗趙佶（1082—1135），北宋第八代皇帝。在位期間，任用蔡京、童貫等奸黨橫征暴斂，窮奢極欲，興“花石綱”之役，修筑豪華園林，人民怨聲載道，階級矛盾激化。靖康二年（1127），被金兵所俘，押解徽、欽二帝等皇室宗親及各色藝人共14000 余人，分七起北撤。最后流放于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天會十三年（1135），流放東北數年之久的徽宗在悲苦凄涼中死去。

徽宗在政治上昏庸無能，生活上腐敗墮落，但在文學藝術上卻有很高的造詣，他擅長書法、繪畫、詩詞、曾創立“瘦金體”。

《全宋詞》收錄其詞十三首。

悲詞《燕山亭·杏花》一首

裁剪冰綃 ，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詞描寫了杏花的冰綃、輕疊，如靚妝般香艷四溢。然而，無情風雨使它極易凋零。進而，作者把自己的命運比作風雨中凋零的杏花，追憶往日的故宮“天遙地遠，萬水千山”，“除夢里有時曾去”，抒發了作者愁苦哀怨的心情。

《眼兒媚》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樓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鄉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這首詞是作者由中京遷徙通塞州之際所作。“家鄉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抒發了思國的悲憤之情。這與李煜（南唐后主）在遠離祖國時所寫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如出一轍。

二、出使金朝被扣留的官員

洪皓（1088—1155），字光弼，宋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少有奇節，慷慨有大志。政和五年（1115）登進士第。曾任寧海主簿、秀州司錄，累遷徽猷閣待制。南宋建炎三年（1129）受高宗賞識，作大金通問使，假禮部尚書，出使北方。到太原時被金人扣留，他拒絕金人所授官職，被流放到冷山（今黑龍江省五常縣）。皇統三年（1143）七月，宋金和議成，洪皓得以赦歸，在金共滯留十五年。洪皓歸宋后，受到奸臣秦檜的迫害與排擠，宋紹興二十五年（1155），在去袁州的路上病逝于南雄州。

洪皓博學多才，精于詩詞。他流落塞北十余年，對東北的山川地貌、江河湖泊、風俗物產極為熟悉，著述了《松漠紀聞》《金國文具錄》《鄱陽集》等書，其中的《松漠紀聞》是研究東北史的珍貴文獻。

《臨江仙·懷歸》

冷落天涯今一紀，誰憐萬里無家，三閭憔悴賦懷沙。思親增悵望，吊影覺敧斜。

兀坐書堂真可怪，銷憂殢酒難賒，因人成事恥矜夸。何時還使節，踏雪看梅花？

作者記述了自己孤苦伶仃流放塞北、思念親人故里的復雜心情，發出了“何時還使節，踏雪看梅花？”的慨嘆，讀后怎不讓人淚眼潸然！

《點降唇·臘梅》

耐久芳馨，擬將蜂蠟龍涎亞。化工裁下，風韻勝如畫。鼻觀先通，頓減沉檀價。思量也，夢游吳野，憑杖神為馬。

這首詞為作者使金留北時借詠梅以寄思鄉之作。上片詠臘梅的雅致，“風韻如畫”；下片詠臘梅的芳香，賽過沉檀香。

洪皓在羈留東北的十余年中，其著名的《四笑江梅引》在北國文士中成為爭相傳頌的佳詞。

《江梅引》

序：頃留金國，四經除館，十有四年，復館于燕。歲在壬戊，甫臨長至，張總侍御邀飲。眾賓皆退，獨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萬里”之句，仆曰：此詞殆為我作也。又聞本朝使命將至，感慨久之。既歸，不寢，和四章，多用古人詩賦，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寬。如暗香、疏影、相思等語，雖甚奇，經前人用者眾，嫌其一律，故輒略之。卒押吹字，非風即笛，不可易也。此方無梅花，士人罕有知梅者事，故皆注所出。

《憶江梅》

天涯除館憶江梅。幾枝開，使南來。還帶余杭，春信到燕臺。準擬寒英聊慰遠，隔山水，應銷落，赴訴誰。 空憑遐想笑摘蕊。斷回腸，思故里。漫彈綠綺，引三弄，不覺魂飛。更聽胡茄，哀怨淚沾衣。亂插繁花須異日，待孤諷，怕東風，一夜吹。

《訪寒梅》

春還消息訪寒梅。賞初開，夢吟來。映雪銜霜、清絕繞風臺。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愁眼，欲媚誰。 曾動詩興笑冷蕊。效少陵，慚下里。萬株連綺，嘆金谷、人墜鶯飛。引領羅浮、翠羽還青衣。月下花神言極麗，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

《憐落梅》

重閨佳麗最憐梅。牖春開，學妝來。爭粉翻光、何遽落梳臺。笑坐雕鞍歌古典，催玉柱，金卮滿，勸阿誰？ 貪為結子藏暗蕊。斂蛾眉，隔千里。舊時羅綺，已零散、沉謝雙飛。不見嬌恣、真梅著單衣。若作和羹休訝晚，墮煙雨，任春風，片片吹。

《雪欺梅》

去年湖上雪欺梅，片云開。月飛來、雪月光中，無處認樓臺。今歲梅開依舊雪，人如月，對花笑，還有誰？一枝兩枝三四蕊，想西湖，念帝里。彩箋爛綺。孤山外，目斷云飛。坐久花寒，香露濕人衣。誰作叫云橫短玉？三弄徹，對東風，和淚吹。

這首詞為作者“聞本朝使命將至，感慨久之。既歸不寢，追和四章”之作，表達了作者“思故里”“想西湖”“對東風，和淚吹”的復雜心情。

三、受科場案牽連的江南才俊

吳兆騫（1631—1684），字漢槎，吳江（江蘇今縣）人。其父吳晉錫是明代崇禎年間的進士，育有八個子女，大都能詩善文，才華橫溢。

兆騫“少穎悟，有雋才”，很小的時候就能寫出《膽賦》《秋賦》等詩文，用詞講究、鋪陳得法，很有大家風范。及至成年，兆騫更為出類拔萃。

順治丁酉（1657），吳兆騫鄉試中舉。但不久在南闈科場案中，被仇家嫉妒和仇恨，遭讒言穢語的誣陷而含冤入獄，遣戍寧古塔（今黑龍江省寧安市）。二十三年后，經友人多方奔走，獲準以銀贖罪，放還故里。

吳兆騫在黑龍江期間寫了大量的詩詞，在描繪北國風光的同時，抒發了作者思念故里，思念親人故交的傷感心情。

《念奴嬌·家信至有感》

牧羝沙磧。待風鬟、喚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綠楊煙縷。白葦燒殘，黃榆吹落，也算相思樹。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 消受水驛山程，燈昏被冷，夢里偏叨絮。兒女心腸英雄淚，抵死偏縈離緒。錦字閨中，瓊枝海上，辛苦隨窮戍。柴車冰雪，七香金犢何處？

這首詞是作者接到家信時的思鄉之作。“牧羝沙磧”用蘇武牧羊的故事來比喻自身的處境是在絕域苦寒中苦撐苦熬；在燈昏被冷的夜里，只能在夢中與妻兒共敘相思之苦、離別之情。詩歌悲壯，令讀者如相遇于丁零絕塞之間。

四、勢力斗爭失敗受牽連流放的人

楊越（1622—1691），字友聲，又名春華，晚年自號安城。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楊越能詩文，喜交游。朋輩中有人聯絡海上反清勢力，被查獲入獄，致使楊越受其牽連，流戍寧古塔。

楊越在寧古塔教授當地居民農耕、貿易、室處、文化等技能，使“菽粟漸饒”，生活條件有所改善。

公元1687 年，吳江人周杲在寧古塔為楊越夫婦畫像一幅，楊越看后無限傷感，于其上題詩三首：

臥龍山畔鏡湖湄，夢見鄉關覺后悲。

誰道完顏城上月，年年猶得照齊眉？

感慨當年萬事違，白頭異域料難歸。

誰將一幅衰容寄，看得雙雙是也非？

天南地北總為家，鶴發松年未可夸。

只有生平堪自問，不勞腰扇向人遮。

第一首寫作者“夢見鄉關”的悲戚心情，通過月夜表現出夫妻兩人的恩愛；第二首，感慨年輕時的往事，如今已頭發斑白，面對一幅衰老的容顏，看得夫婦倆人啼笑皆非；第三首，表達作者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以“不勞腰扇向人遮”自勉。

楊賓（1650—1720），字可師，號耕夫，別號大瓢山人，又號小鐵。楊越之子。康熙初，其父楊越流戍寧古塔后，楊賓隨其叔父九有公寓居上海，七年后，返山陰故里。1689 年冬，楊賓年四十，到寧古塔戍所省親，翌年二月返回京都。四年后，楊越歿于戍所，例不得歸葬。楊賓乃奔走京師，終得奉母、扶父柩以歸。

楊賓自京至寧古塔，一路寫詩四十余首。在寧古塔戍所陪伴父母的日子里，了解當地的山川、建置、地理、古跡及當地人民的風俗習慣、生活狀況等。其主要著作有《柳邊紀略》，這是一部開創“邊緣地理之研究”風氣的學術名著。此外，還有《大瓢先生雜文殘稿》《晞發堂詩文集》等。

《至寧古塔》二首

望望吉林峰，白云繞其下。

登頓及今朝，亦得依親舍。

父母驟相逢，注視還相訝。

別時發覆眉，胡乃成老大。

鄰舍爭慰勞，應接苦不暇。

姓氏未及知，空言聊慰藉。

日暮細挑燈，恍若夢中夜。

喜極乃更悲，不覺淚如瀉。

上書不得達，生男亦胡為。

四十始省親，問心良可悲。

戲彩愧老子，挽須同小兒。

西山日已薄，鄉國歸何時？

嘆息謂季弟，爾獨無分離。

承歡二八載，此樂人誰知。

前一首寫作者即將與父母相見的喜悅心情，極度的幸福使詩人百感交集、恍若夢中，喜極更悲、不覺淚如雨瀉。后一首，寫作者不能代父流戍，省親甚晚“四十省親”感覺愧對父母，進而通過對小弟的羨慕，表現了對父母的依戀之情“承歡二八載，此樂人誰知”。

五、受文字獄牽連而遭遣戍

戴梓（1649—1726），字文開，流放后自號耕煙先生，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他是一位科學家兼詩人著稱的流人。戴梓才思敏捷，擅詩文書畫，兼通兵器，發明了“連珠火銃”，相當于二百年后西洋的機關槍。

戴梓參加《律呂正義》一書的編纂工作時，與傳教士意見不和，遭嫉妒與陷害，負屈入獄，于1691 年流放遼東。著有《耕煙草堂詩抄》。

《開城霽后望雪》

小市依殘雪，孤城散積煙，

巨流堅渡馬，斷岸白膠船。

樹老寒風勁，山空落日懸，

土人看瑞色，矯首祝豐年。

詩人抒發了霽后巨流河的雪景，表達了詩人期盼瑞雪兆豐年的心情。

《渾河晚渡》

暮山銜落日，野色動高秋。

鳥下空林外，人來古渡頭。

微風飄短發，纖月傍輕舟。

十里城南望，鐘聲咽戍樓。

這首詩描繪了深秋的傍晚，渾河古渡的景色。這里有鳥兒、空林、船客、微風、纖月、輕舟、古城、鐘聲。

戴亨，戴梓之子，字通乾，又字遂堂。幼時“隨親徙北陲”，他在逆境中刻苦學習，善吟詠、工草書，著《慶芝堂詩集》18 卷。

《憫流亡》

龍沙風雪道，資斧怯前程。忍見流亡象，哀聞乞命聲。饑寒方切己，胞與復關情。我欲將圖繪，風塵隔帝京。

這首詩抒發了作者對流人貧困交加生活的極大同情，進而發出了“饑寒方切己”的心聲。

以上，我們僅介紹了幾位有代表性的流人，他們用詩詞、著作歌頌東北蒼茫大地與秀麗景色的同時，更多反映的是對自身悲慘命運的嘆息與無望。他們與多數流人一樣，遠離故國家園，流戍極域苦寒之地，精神上極度空虛、生活上極端困苦，有的人還長眠在東北大地上。即使有的流人回到了故國，在官場上也受到排擠與打壓，精神與肉體的折磨使他們過早地衰亡。但他們所做的詩詞、著作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我們了解東北歷史、地理、山川、物產等彌足珍貴的史料。我們在翻閱這些史料的同時，永遠不能忘記那些飽受摧殘的流人，為開發、建設東北邊疆所作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