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模態視閾下探春語用身份建構分析

陳純瑛

一、引言

在《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中，探春位列第四，排在釵、黛、元春之后。歷代紅學研究人員大多著眼于寶黛愛情這一主線，所以對黛釵的關注顯然要超過探春。但是早在清朝末年，一位號稱西園主人的評點家在其《紅樓夢論辯》一書中曾經指出，如果跳出寶黛愛情主線，從以家喻國的角度看，首位角色便是探春。臺灣大學中文系的歐麗娟教授認為，探春具有應對復雜事態局面的能力，敢于從正面對霸凌者做出理性的抗爭，而且品位高雅，精神開闊，是一個超越時代的人物。

由此可見，探春這一人物形象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筆者將從跨學科的角度出發，結合語用身份理論和多模態互動分析理論，以文本為中心，解讀探春在復雜局面中如何從語用身份建構入手來解決問題，以期深入體會曹雪芹先進的女性觀。

二、理論背景

語用身份論由我國學者陳新仁教授提出的。該理論著眼于身份在話語中的動態建構、磋商、管理與傳播。語用身份是社會身份的語境化產物，是在交際活動進行中產生的，具有語境依賴性、動態性、修辭性。語用身份既包括語言使用者的自我身份，也包括對方身份以及在其話語中提及的第三者身份。身份建構的實踐形式主要側重于話語，語境中與語言行為同時發生的身勢語、距離、眼神等因素，僅僅作為副語言特征列出，影響身份建構的環境因素亦未提及。

事實上，從20 世紀末開始，非語言因素在交際活動中的重要作用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話語分析開始進入多模態的歷史階段。根據多模態話語理論，眼神、身勢語等副語言不再被視為話語的從屬，而是和話語行為平等的模態，而且語境中的各種環境因素也可以作為模態參與交際行為。這二者被歸納為視覺、聲覺、感覺三種形式，與語言形式一起構成多模態話語體系。多模態互動分析框架中，既包括多模態參與完成的一個完整的社交活動，也包括凝固活動，即一個社會活動所處的環境以及環境中的物體，其賦值通常以凸顯度為原則，凸顯度分為時空最近和最相關兩種形式。參與互動的模態數量多少決定了一個活動的模態復雜度，某一模態的權重決定其模態強度，在互動中發揮主要作用的模態是高強度模態。

筆者嘗試將兩種理論相結合，在多模態視域之下來考察探春實踐身份建構的特點。

三、 探春身份建構的特點分析

（一）作為高強度模態的話語手段

探春具有非常強的語用能力，善于利用各種語用手段來實踐身份修辭，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社交指示語。在第五十五回，探春受命協理榮國府，上任伊始便秉公辦理了自己親舅舅的撫恤問題。她的生母趙姨娘前來發難，探春稱呼她為“姨娘”，對自己的舅舅直呼其名“趙國基”“太太的奴才”。根據封建宗法制度，庶出的子女從嫡，故而地位要高出自己的生母及其娘家人。探春利用自己的這一身份優勢擋住了妄圖借勢的趙姨娘。

在第四十六回，因為賈赦要強納鴛鴦為妾，賈母氣急，將火無端撒向王夫人，尷尬之下眾人皆噤若寒蟬，唯有探春挺身而出：

“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探春指稱王夫人和賈赦為大伯子和小嬸子，從二人的社會關系入手，為其建構了社會距離相當遠的語用身份：大伯子、小嬸子。以這樣的身份王夫人不可能知曉或參與賈赦的所作所為，指責她毫無道理。這一身份建構成功地化解了僵局。

2.語用預設。在第五十五回，在趙姨娘來興師問罪時，探春說：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

語用身份論認為，說話人在當前話語中所使用的語用身份可以是臨時建構或虛構的一種社會身份。探春巧妙利用了語用預設“單向性”“主觀性”“隱蔽性”的特點，通過話語中的預設信息“我是太太的嫡親女兒”為自己建構身份，切割與趙姨娘的關系。

3.言語反諷。仍是在第五十五回，探春在平兒來傳達王熙鳳口信時說 ：

“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

這是一種言語反諷的話語策略。根據認知語用學，言語反諷是一種回聲式的話語，說話者引述一個有歸屬的內容，其交際目的是隱含地否定并嘲諷該內容歸屬者。這番話看似沖著平兒，實際上是隱含地否決趙姨娘想借勢擺譜的訴求，告訴她趙國基就是一個普通的仆人，沒有值得破例的功勞。

4.語用移情。在第七十三回中，探春要替迎春整治跋扈的下人，為了避免師出無名，她沒有以打抱不平的外人身份介入，而是為自己構建了“和迎春一同被人欺負的弱者”的身份：

“姐姐既沒有和他要（錢），必定是我們和他們要了不成？”

“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也是一般，她說姐姐即是說我。”

（二）作為高強度模態的肢體語言

在第五十五回，探春駁回了趙姨娘的無理要求，接下來盥洗時，三個丫鬟下跪，平兒殷勤服侍，但整個過程探春一言未發，其肢體語言和表情就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也就是當時的高強度模態。她用這個非語言模態來威嚴地提醒眾人：她身份尊貴，配得上這個排場，不容任何人輕視怠慢。

在甄府被抄、賈府自抄之后的中秋之夜，王熙鳳、李紈皆病，已透著不祥；賈政的笑話低俗，賈赦的笑話含沙射影；賈母一心求團圓，尤氏卻反其道而行之，講了四個兒子都五官不全的笑話，這一殘缺主題與賈母的心愿背道而馳，賈母只好無奈地裝睡。待悲怨的笛聲傳來，老人不禁潸然淚下。

夜涼如水，月雖圓人不全，話語塞心，笛聲悲怨。在這樣一個由觸覺、視覺、聽覺的多模態因素構筑的悲涼氛圍中，探春不發一言，默默地陪到最后。她用肢體語言作為高強度模態，建構了“懂事、有擔當的孫女”這一語用身份，給賈母送去了唯一的慰藉。

（三） 高復雜度的多模態身份建構

抄檢大觀園由王夫人拍板，探春雖持異見，但囿于封建家長制，卻不可以明示立場。所以，她調用了語言、表情、身勢語、環境等多種模態，為自己建構了“表面上是配合者、實際上是反對者”這一復雜的語用身份。

1.環境。

在抄檢人員到來之前，探春命丫鬟們秉燭開門而待，并且讓她們打開箱柜，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起打開。這里的蠟燭、打開的門、箱柜等物，屬于多模態分析框架中的凝固活動，它們凸顯的就是探春先發制人，提前布局，主動出擊。這一模態與語言模態聯合起來表示她對抄家行為的反諷態度。

2 .話語。

探春針對不同的受話者調用了言語反諷、直接言語行為、間接言語行為等語言手段，各種語言行為靈活切換。

用言語反諷隱含地表達對抄檢行為的諷刺。

“我的丫頭們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抄了……”

用直接言語行為來斥責抄家的“積極分子”。

“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呈臉……”

用間接言語行為來提醒并調教丫鬟。

“你們聽著他說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3.身體模態。

冷笑。在說“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這段話時探春的表情是冷笑。這一非語言模態對反諷意圖的傳達有很好的助攻作用。

眼淚。在說“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這段話時探春不覺流下淚來，此時眼淚極大地強化了語言模態，有力地傳達了探春對家族命運的擔憂和對家人糊涂愚蠢的痛心。

肢體動作。探春掌摑王善保家的，雖以受到冒犯為名，但是痛擊對抄家最熱心的人就是反對抄家，對此人人心知肚明。

這是一次高復雜度的身份建構過程，以語言模態為主，同時利用了環境、表情、肢體等多個模態，各種模態彼此之間相互補充與強化，共同完成了這一復雜的身份建構。

四、總結

曹雪芹對多個人物的塑造褒貶兼具，充分體現出人性的復雜，但對探春則是完全肯定。她果敢，干練，視野開闊，目光敏銳，有強烈的家族使命感，這是其他人物所欠缺的寶貴素質。本文結合語用身份理論和多模態互動理論，分析了探春在復雜局面中解決問題時的身份建構特點。希望通過這種嘗試能夠有助于揭示《紅樓夢》先進的女性觀，多角度地展現這部經典巨著跨越時空的文學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