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杰
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中華傳統文化,對于外來文化有著巨大的吸收和包容能力。這種文化包容的品質是中華文化能夠傳承五千年,成為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沒有中斷的偉大文明的重要基礎,并為中國傳統文學、藝術、經濟、社會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保障。
在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期,外國文化都曾以各種形式傳入中土,但這些異域文化后來都在中國實現了本土化。無論是漢代從西域傳入的佛教文化,還是唐代以降,特別是宋元時代由“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的各種外國宗教文化,最終都與中國文化融為一體。這體現出中國文化本身擁有驚人的吸收、改造其他文化的內在機能,以及兼容并包的寶貴品質。這也成為中國文化區別于世界其他文化的重要特點。那么,這種機能和品質是如何產生的呢?這與儒家思想文化中蘊含的包容理念有著密切的關系。
儒家思想是一種充滿人文關懷和實踐品質的思想,其著眼于現世的人倫秩序與政治考量,并不強調形而上的哲學思考或純粹思辨性的理論進路。因此,秉持儒家思想,一般不會落于偏狹的“純理性”思辨窠臼之中,相反,其以現實秩序的構建為思考的原點,視野開闊,海納百川,對于各種不同的思想,能夠在其服從人倫與政治秩序的前提下,求大同而存小異,兼容并包,多元通和。因此,不僅法家思想、道家思想最終與儒家思想實現“合流”,宋代以后,佛教也實現了中國化,形成了中國傳統思想和宗教文化的重要支柱——“儒釋道”傳統。儒、釋、道三者之間的交流、沖突、融合,對中國社會歷史的發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那么,儒家思想的這種文化包容的理念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其實是一個悠久的歷史過程,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儒家思想的源頭——西周文明的形成時期。
武王克商是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事件。從殷商到西周的變革不僅是朝代的更替,更有統治思想和政治生活方式的革新,因此王國維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周變革之際,很多后來成為儒家核心價值觀的思想得以奠定。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人本主義的價值觀。
眾所周知,殷商文明篤信鬼神,有著非常明顯的巫教文化氛圍。如《禮記·表記》所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殷商社會生活的關注點主要在于鬼神的意志。殷商信仰的對象尤以“帝”“天帝”為重,認為“天帝”不僅掌管一切自然現象,而且也掌管人間的一切事物,因此對之頂禮膜拜。與此同時,商人也將故去的祖先奉為民族與國家之神。他們還尋求一種在能力上超出祖先神與自然神的統一世界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殷商社會基本上可以界定為神權社會,宗教氛圍極為濃烈。
而在“翦商”之后,作為勝利者的周人對這一點進行了重大改造。一方面,周人并沒有廢除對殷商“帝”等神明的崇拜,但周人以“天”代“帝”,給“天”賦予了理性原則與道德意志,讓天意不再不可捉摸,而是有跡可循。“天”在西周統治集團的塑造中,本心是良善的,所謂“天非虐,惟民自速辜”(《尚書·酒誥》)。天也是有意志的,天與人之間是互動的。
此后,在西周的思想觀念中,“天”成為具有道德感知力的崇高主宰。這種崇高性與道德性讓“天”能夠通過人實現自身的意志,這種意志就是所謂的“天命”。天命與人具有本質上的聯系,是人而不是其他因素最終反映了天命。這種思想既有對殷商思想的繼承,也有西周自身訴求的賦予。
西周的天命區別于殷商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的人本主義,具有鮮明的道德屬性。天命與人的關系密切,人既可以彰顯天命,也可以被天命感召,天命通過人發生作用,對現實生活進行干預。人與天最重要的聯結是“德”,即人以德影響天,天以人之德的好壞給予獎勵或懲罰。因此,對天命的理解,重點不在于祭祀,不在于占卜,而在于履行人間的道德職責。
人本主義的確立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對中國文化主流思想的確立、中國文明基本氣質的生發以及儒家思想的產生都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在人本主義之下,社會的本位思考不再聚焦于宗教生活和鬼神祭祀,而是歸結于“人”在現世的發展與評價。這種轉變在西周文獻的表述與青銅器的風格上都有非常明顯的展現。自此以后,殷商的宗教氤氳基本褪去,中國社會由此從神權社會向人本社會轉變。
西周的人本主義精神后來又被歸結為“以德配天”等具體化的價值訴求,并為儒家思想的產生注入了核心價值。西周以降,中國人對超自然的神明保持克制,“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對宗教生活、鬼神信仰以及死后世界的追求不再是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重點。而基于對現實的思考,對人倫道德的重視以及對現實統治秩序的塑造成為中國人關注的中心。
人本主義價值觀的確立,使現世的“人”成為西周統治者關心的重中之重,此后,西周的統治者提出了“以德配天”“敬天保民”等具體的價值導向,構建起非常堅實的道德框架。
“以德配天”在強調“天”的主宰性的同時,特別強調“天”的道德屬性,繼而要求統治者“為政以德”,以得到“天命”祜佑。而這也意味著,統治者如果執政失德,也會失去“天命”。
西周初年,“以德配天”思想的提出有著重大的政治意義,其論證周人攻滅殷商、建立統治具有合法性。西周統治者對商紂王進行了系統性、全方位的批判,將其描繪成荒淫暴虐、兇惡歹毒的昏君,以此證明紂王失德無道,使天命改易,周人繼而“承天景命”,武王克商是順應天命,吊天罰罪,是真正得到上天庇佑的正義之舉。這一點在《尚書·牧誓》中有完整的表述:
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
以此為路徑,在強化了以德配天思想的重大意義之后,西周統治者繼而確立了“德”的內在要求,包括三個基本方面:敬天、敬宗、保民,即要求統治者遵行天命、敬崇祖宗,并保守、愛護治下的黎元百姓。這幾個要求可以被總結為“敬天保民”。
從此以后,“敬天保民”成為西周統治者聿修厥“德”,并以此承受天命的理論根基。在周初的諸多政治文獻中,這一點都得到了反復、深入的闡述:文王之所以能夠鳳鳴岐山,武王之所以可以吊天罰罪,就是因為他們敬天保民,所以“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詩經·大雅·文王有聲》),而紂王之所以身死國滅,也是因為其“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除此之外,西周統治者還特別強調,雖然天下已定,但“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詩經·大雅·文王》,如果想要保守天命,維系江山,就必須繼續敬天保民,否則“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尚書·召誥》)。
由此,西周統治者塑造了一套以愛護百姓、憫恤蒼生為基礎的全新的價值理念。這種民本主義的思想是西周“德”觀點的核心,該理論的提出既是對周人克商的總結,也是對后世統治者的警誡。經由“德”的媒介,“促成了天對社會事物的普遍眷顧,使得天人交感的范圍決定性地擴大了,擴大到君主的道德、社會倫理、民彝的制訂、法律的實施、祭祀的儀式等”。從此以后,以德配天、敬天保民的思想成為中國政治思想的主流意識形態,它也構成了后世儒家政治話語與政治倫理體系最重要的基石,德與民本思想的形成,也表明西周文明中的確已經孕育出中國最初的人文精神,對中國歷史的發展影響極為深遠。
孔子和儒家思想與西周禮樂文化有一脈相承的連接關系。孔子對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統治者有著至高的崇拜,所謂“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而“以德、禮為主的周公之道,世世相傳,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禮為內容的儒家思想”,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繼承了周公開創的西周禮樂文化的精髓,并以之為基礎,進一步對之進行闡揚。孔子“述而不著,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其所“述”,其所信之“古”,都直接指向周公及其禮樂文化。因此,西周思想系統地體現在后世的儒家意識形態之中,其歷史影響因此延存至今。概括而言,儒家繼承的西周思想,從文化觀的角度看,最核心的部分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人本主義的文化觀。儒家思想延續了西周人本主義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并將其發展成為一種非常典型的文化觀,由此形成了儒家文化特有的氣質。“這種氣質表現為崇德貴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親的倫理文化、文質彬彬的禮樂文化、天民合一的存在信仰。這些既是世界的,也是宇宙的,最后是遠神近人的人本取向。”這使中華傳統文化的進路始終是以“人”作為出發點和旨歸的。只要有利于現世、服務于人間,鬼神皆可為我所用,信仰亦可因之形塑,并不會陷入狂熱的超自然追求或偏執的宗教思維之中。對“來生”的向往始終不敵對“此岸”的建構,對今生的考量高于任何形而上的追求。要言之,儒家思想并不是一種宗教思想,沒有宗教中的那種別除“異端”“外道”的慣有思維,也沒有將自己的價值理念代替“他者”的強烈沖動,而是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這就構建起一個非常堅實的,能夠兼容各種不同思想和宗教的價值框架,自然擁有了強大的文化包容力和寬容精神。
其次,實用主義的文化觀。西周的文化是特別講求實用的,其文化構建的起點就是對“克商”合法性與正當性的論證,而其禮樂文化的關注點始終立足于國族的建構、人倫的敦睦、統治秩序的穩定,也是具有非常明顯的實用主義特征。雖然周人強調“以德配天”,但“天”始終是一種虛化的背景,真正的實質與重點在于“人”所體現出來的“德”。這種思維方式同樣為后世儒家所承繼。誠如學者所言:“儒家在本質上是一種實用理性,既然是實用理性,它就不會去關注那種在現實中沒有任何價值的問題,其主導意向的現實性、實踐性和問題性是儒學思維方式的主要特性。”與實用主義相關的,儒家還體現出了一種經驗主義的文化氣質。不同于一些文化中的理性主義傾向,儒家思想更多地體現了經驗主義進路。“儒學不是由先秦的思想家構造的理論,而是中國經驗發展的必然結果。”正是在家庭、宗族、社會和國家日復一日的生活實踐中,儒家思想不斷豐富和發展起來,“忠”“孝”“仁”“義”都不是抽象的理性演繹,而是必須契合于“親親”“尊尊”的生活經驗的實際總結。“溫故而知新”其實體現的就是儒家生動的經驗主義文化立場。在儒家看來,“沒有什么是絕對的,一切都是流動的和可變的”。只要能夠“裨益治道”、增進民生,任何思想、文化都可以借鑒和汲取,儒家廣博的胸懷和氣度由此形成。
最后,維新主義的文化觀。《詩經》有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西周的文化中具有一種維新的觀點與信念,這也被后世的儒家所承繼和體現。儒家文化主張“維新”,強調革故鼎新,與時俱進,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儒家贊同和支持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實踐模式。如果一種新的思想,哪怕是外來的,能夠起到入世的積極作用,儒家思想是愿意接納的,并能夠與之融合且共同發展的。這是中國古代儒家思想能夠不斷繼受和吸收新思想、新養分,實現自身更新迭代的重要內因。
總而言之,繼承了西周思想而產生的儒家思想,因為具有人本主義、實用主義與維新主義的文化觀,形成了強大的文化包容理念。這使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具有了很強的文化吸收能力和兼容并蓄的文化品質。面對歷史上各時期不同的外來文化,包括各種宗教文化,中國文化并不會對之盲目排斥,相反,在中國歷史的大多數時期,中國文化都體現出了開放包容的良好風貌。這是我們中國文明延綿存續、生生不息、不斷進步的基礎,也是中國文化面對各種挑戰依然能夠屹立東方,保有文化自信的力量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