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岱
安東尼·多爾(Anthony Doerr,1973—)是一位享有盛譽的當代作家,其作品文筆細膩、結構精妙,充滿了瑰麗的想象和對世界的哲思,敘事風格獨樹一幟。多爾曾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四次歐亨利小說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多爾筆下的佳作不勝枚舉,寫作手法都嫻熟自如、流暢精巧,無不令人贊嘆和難忘。
本文將以《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記憶墻》《機不可失》《繁衍,生育》等作品為例,對多爾小說的敘事策略進行分析和探討。
多爾的小說大部分以第三人稱敘述構成,敘述者以自身視角為出發點,以一或兩個主人公為焦點來講述故事,刻畫人物形象,因此敘述者是小說敘事的絕對主體。然而,他小說中的敘事語言并不只局限于單一的敘述主體,敘事者的敘述往往被小說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或是直接引語滲透。例如,在敘述事件或人物時,敘事者常常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的見解,主人公的看法、評價、內心活動就以不帶引導句的間接話語形式直接插入敘述者的客觀敘事之中。西方敘事學家普林斯在《敘述學詞典》中,將這種直接插入主人公話語的形式稱作“自由間接話語”,并指出“自由間接話語……通常會在其自身內部包含兩種話語事件(敘述者的和人物的)、兩種文體、兩種語言、兩種聲音、兩種語義學和價值論體系的混合標記”。在解讀敘事的過程中,與自由間接話語相對照的不是直接話語和間接話語,而是純敘事。
多爾在其大部分小說中大量使用這種間接話語形式,使文本中既包含敘事者的視角又暗含人物的視角,使敘事者的客觀敘事和人物的主觀話語交織在一起,使小說呈現出雙主體或多主體的敘述語言。敘事者的客觀敘事恰如小說的主旋律,多爾在敘事中通過不斷轉換和交替不同主體敘述話語的形式,使主人公的話語在敘事者的敘述中若隱若現,形成了一種一唱三嘆的復調風格,也成為其小說敘事的一個突出特點。
短篇小說《機不可失》講述的是十四歲女孩多洛特婭的故事,雖然是以敘事者的敘述為小說的主導敘述,但是小說在敘事者的敘述中多次加入自由間接話語,呈現出多主體敘述模式的特點。如多洛特婭在海邊釣魚的一個場景是這樣敘述的:
她深吸一口氣,一動不動地站著、傾聽著。哈波斯維爾的寧靜如同一陣波濤傳到她的耳里,隨即又散成彩虹般豐富又細膩的聲音……這世界太完美了,美得都快溢出來了。
加粗部分就是前文提及的“自由間接話語”,這種話語形式能自然而然地與第三人稱敘述語言渾然一體,因為“這種形式在人稱和時態上與正規的間接引語一致,但它不帶引導句,轉述語本身為獨立的句子”。在這段敘述中,加粗句顯然不同于前面敘事者對多洛特婭行為動作的客觀敘述,而是直接表達了多洛特婭的感覺。這里的敘述語雖然和敘事者的敘述在語法上保持一致,但敘述的主體明顯發生了改變,更多地偏向于主人公。
再看短篇小說《記憶墻》中對阿爾瑪到記憶診室接受阿姆斯蒂尼醫生對她進行重塑記憶治療時的敘述:
他們掀開她的假發,將一種冰冷的膠體涂在她的頭皮上。
阿姆斯蒂尼。一個可笑的姓氏。它意味著什么?原諒?緩刑?
……或許她會記得親自去查一查。這段引文中的前三句都是對行為和場景的描述,敘述的主體是敘事者,加粗部分被稱作“自由間接引語”,是“自由間接話語”的一種。這種形式的自由間接話語“常常保留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如疑問句式或感嘆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語化或帶感情色彩的語言成分,以及原話中的時間、地點狀語等”。這段引文體現了自由間接引語的典型特點。雖然文中沒有出現任何引導語,三個問句也沒有用引號進行標注,但句子展現的卻是人物語言才會有的感情色彩和句式,完全可以和阿爾瑪的直接引語同等看待。因此,自由間接引語的加入更加凸顯了小說敘事顯明的人物主體性。
和上面兩個例子相似的“自由間接話語”在多爾的小說中大量出現,如《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中敘述維爾納被困在地窖時的情節:
又一枚炮彈飛過,維爾納似乎聽見頭頂大梁的木頭裂成碎片。那塊煤曾經是一株綠色植物……生活在
一百萬年前,也許兩百萬年前,甚至一億年前。你們能想象一億年有多長嗎?
加粗部分其實是男主人公維爾納的聯想。他當時和納粹士兵福爾克海默一同被困在蜜蜂酒店的廢墟之下,福爾克海默給維爾納講述他的家鄉森林資源遭受嚴重破壞的場景:為供應全歐洲海軍桅桿,普魯士的無數參天巨樹被砍伐,森林消失殆盡。正在福爾克海默講述之時,維爾納聽到了頭頂大梁的碎裂聲,這讓他聯想到了小時候聽到的一段關于煤的故事。引文中第一句話是敘事者對環境的客觀描述,而加粗部分完全是維爾納的意識流,屬于自由間接話語,因此形成了一種雙主體的敘事模式。
小說中自由間接話語的大量插入使得敘述語言多主體化,在敘事者對故事的情節和事件進行客觀敘述的同時,主人公的視角及其他對自身行為動機的解釋或對事物的評價也被加入敘事之中,敘事者和主人公的敘事互相呼應,相得益彰,形成一種鮮明的復調性敘述模式。這樣的多主體敘事對小說整體的敘事風格和人物塑造都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借助自由間接話語實現的多主體敘事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有效方式,創造了自內向外展示主要人物思維方式、心理活動和性格特點的條件。這樣的敘事模式使主要人物在小說敘事中的地位得到提升,他們不再只是被描述的客體,而成為可以對所敘述的事物發表即時意見的敘述主體之一。多主體敘事使得主要人物得到了更多展示自我、表達自我的機會。多爾的小說中,主人公的很多心理活動和言語都是用自由間接話語的形式展現,這樣的敘事方式較好地保留了人物的話語色彩,栩栩如生地展現了人物的所思所想、性格特征和價值觀。下面這段引文出自短篇小說《繁衍,生育》,其中的自由間接話語就很好地呈現了人物的心理:
褪色的日光愈發昏暗,緊接著變成了黑色。伊莫金還是坐在塑料椅上,感覺整座大廈的重量都沉淀在了她的身旁。
一個人可以起身離開她的生活。世界那么大。你可以帶著四千美元的遺產……身處沙漠之城的中央,聆聽狗的吠叫聲,而三千英里之內都沒有人會知道你的名字。
虛無是種永恒的東西。虛無是規則。人生是例外。
這段敘述中第一句是敘事者對下班時的日落景象和女主人公伊莫金在辦公桌旁狀態的客觀展示:疲憊不堪。隨后便是伊莫金的主觀感受和一連串的內心獨白,從中表現出伊莫金在兩次試管嬰兒失敗后的心理活動:在一次次希望破滅之后,伊莫金變得異常敏感,甚至在聽到身邊那些當了母親的同事口中隨意說出來的一些關于孩子的話題時候,她都會覺得如坐針氈,她想逃離現實,想去沒人認識她的沙漠。女主人公的這段內心話語透露出她內心的脆弱和自卑,以及她的價值觀:她認為沒有孩子的人生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虛無狀態。
多爾小說敘事的另一個特點是敘事過程中有很多敘事者插話,也就是普林斯所說的“敘述者所做的評價性說明”。在多爾以第三人稱全知敘事者寫就的小說中,敘事者插話很常見,這些插話通常表現為敘事者對敘述的對象所做的一些補充、判斷、評論或抒情。存在插話的敘事往往能夠直接傳達敘事者的聲音,使讀者明確地感受到作者的情感傾向。如在長篇小說《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中,有如下一段敘述:
維爾納……注視著雨滴。眼皮底下孤兒院的屋頂正好夾在一片濕屋頂當中,被焦炭廠、冶金廠和煤氣廠的高墻圍繞……礦井和工廠比比皆是;不斷加速、永遠擴展,那才是德國。有一百萬人準備為它獻出生命。
表面上看,這段引文僅僅描述了維爾納所看到的窗外雨景,但是敘事者插話卻用概括、歸納的方式,由點到面地展示了二戰前德國大力發展工業的情形,表達了多爾對技術的反思:技術進步真的會讓世界變得更好嗎?在某些方面,技術進步改善了人們的生活,但是不斷發展的技術也威脅到了自然環境。新技術的發明和應用增大了人類消耗地球資源的胃口,資本主義國家在利用技術不斷追求物質繁榮的同時,也在不斷地破壞我們所生活的環境,新技術不斷發展的同時也壯大了國家軍事力量,資本主義國家爭奪資源的戰爭所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單單在德國就有上百萬人為之獻身。這樣的手法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不但升華了客觀事實,凸顯了小說主題,而且使敘事變得更加飽滿。
多爾小說中大量自由間接話語的使用是有效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方式,實現了多主體敘事模式,創造了自內向外展示人物性格特點的條件。敘事插話的運用凸顯了小說的主題,使小說敘事變得更加飽滿。總之,多爾小說敘事中自由間接話語和敘事者插話的運用使小說具有了更多的語義色彩和敘事層次,有效地豐富了小說的敘事語言,增強了小說的形象性和生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