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力 歌
老人舉起望遠鏡努力搜尋,隨著鏡頭的移動,藍天白云映襯下的湖面,碧波蕩漾,時而有鳥游弋,時而有鳥飛翔,為水天一色的湖點綴出獨特的靈動。
老人的眉宇間不禁抖動了幾下,放下望遠鏡,臉上不免流露出一種失望。
春天如同蘇醒劑,催生了老人生活的屋船周邊的蓮葉冒出新芽,不停地向上躥長,壓得那些敗落下來的梗葉一點點地沉降下去。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甜潤的氣息,一改冬日寒冷帶來的緊迫,使得天地之間更加寬闊遼遠,可這些沒有讓老人愉快,反倒更加惆悵起來。
在這個時節,那些在洪湖與他朝夕相處越冬的鳥兒即將踏上遷徙的征程,遠離他幾個月的時間,只有等到秋季時才能再次回歸到這里。
這里是洪湖保護區設立在下游柴湖一帶的監測站,監測站就設在一條屋船上。老人白天晚上都要守候在這條屋船上,在船舶的外舷邊,杵著一塊介紹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的宣傳板,背后還有幾塊金光閃閃的牌子,上面鐫刻的不是科研基地就是示范點一類的東西,讓人覺得不同尋常。
其實那些牌子都是別人掛上去的,偶爾有些人過來,來過了就走了,沒看出有些什么特別的研究,只是走馬觀花。領導倒也經常來,還總是跟來一些人,多是慰問的,當然還有記者作家一類的,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相機攝影機在自己身前晃動。不久便有領導再次過來,會拿些報刊雜志給他,他看到在那些報刊雜志里面有自己的形象和寫自己的文章,他總會認為照片和文章里面的人,不太像自己,他不覺得自己有那么偉大光榮。
老人在狹小的空間無聊地踱步,不時焦灼地遠眺,一連三天他都是在這種焦灼中度過,他盤算著那些精靈們也該出現了。
伴著他的心事起伏,似乎聽到了風吹來的聲音,一種心靈感應油然襲上心頭,抬眼望,他看到天際之間隱約有一片浮云出現,旋風一般向這邊流動。
他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忙將墜在胸前的望遠鏡拎起,橫上眼眶。呈現在眼簾的卻是模糊一片,他慌忙地調整焦距,望遠鏡在他手指不斷地擺弄下,焦點一點點集中,畫面逐漸清晰起來,那些鳥兒仿佛只在瞬間便近在眼前。
他看到一群棕褐色頭顱橙黃色嘴角的豆雁,挺著驕傲的長頸,揮動灰色的翅膀,奮力向老人所在的方向飛翔而來。
老人興奮異常,放下望遠鏡,向著豆雁飛來的方向招手。他的心如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便用濃厚的洪湖地方鄉音,哼唱著“洪湖水呀,浪呀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嗎是家鄉啊。”
豆雁群說到就到了眼前,遮蔽了老人面對的天空。上百只豆雁形成的宏大陣勢,鋪天蓋地,繼而紛紛落下,有落在屋船頂的,有落在船舷欄桿上的,而多數的豆雁落在屋船前的水里面,剛才暗淡下來的天空明亮了起來,陽光重又回到這片水域。
浮在水面上的豆雁嬉戲打鬧,發出的鳴叫有如它們的歡聲笑語,它們用翅膀歡快地撲打著水面,似乎用這樣一種方式表達對老人的敬意。
一只體格魁梧,身型碩大的豆雁,從屋船的頂下飛落在船舷的欄桿上。原本已經站在欄桿上的豆雁們自覺地飛起,分別降落在水里或其他的地方。
老人認識它,它是這個群體的頭雁,它不停地抖動黑褐色尾巴,迎風招展的白色覆羽,如同揮舞的旗幟。這是它作為一軍統帥的特殊標志,顯示出它在這個群體里不可一世的威嚴。
豆雁每個群體中都有這樣一個頭雁,也許是德高望重,也許因為年齡或是資格而獲此重任。它們之間的長幼尊卑分得很清楚,夏季之前它們要遷徙去北方,越冬時它們才會回到洪湖。
這些豆雁從秋季歸來到春季出發都會來老人這里,來時打招呼,走時來告別,這已經成為這么多年來立下的規矩,或是用一種規律來解釋也可以。
老人將自己早已經備好裝滿包谷的籮筐拉出來,用雙手從籮筐里捧出包谷,向著湖面上空拋撒出去,招待這些尊貴的客人。
豆雁立時歡天喜地。有的飛起落下,在空中迎著包谷張大扁嘴;有的在水中追逐著漂浮在水面上的包谷,將嘴放平在水面不斷地吸食;頭雁也不再矜持傲慢,撲楞著翅膀,直接扎下水里,瘋狂地吞咽食物。
這些豆雁每年開春后回到洪湖,都會到老人的保護站附近的水域待上幾天。在這里有老人準備的食物,但這些并不是它們需要的單一食物。它們并不適合在老人這片水域生活,老人的屋船四周一片汪洋,而豆雁通常要在棲息地附近的農田、草地和沼澤地上覓食,只有休息時才會停留在湖中水面上。
它們遷徙去北方前兩三天,總會飛來跟老人告別。每次來的時間上下不差兩天,而飛走的日子卻非常固定。今年它們來遲了,老人知道明天就是豆雁開拔的日子。
當籮筐的包谷見底,他拎起籮筐倒了過來,在船幫子上磕了磕,再拍了拍筐底,將筐底的剩余或夾雜在編織條之間的包谷抖落下去。
老人把籮筐放到一邊后,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用欣賞的目光,望著眼前歡快的場面,豆雁們把湖水攪得天翻地覆,龐大的陣勢在湖上蔚為壯觀。
老人掏出隨身攜帶的日記本,用筆記錄下數量變化。這樣可以與來時數量做比較,了解這些生靈在洪湖生長的情況,知道它們的減員情況。通過這些情況大致分析出它們是生老病死,還是死于意外偷獵。
它們在這里并不產卵,洪湖是它們戀愛的地方,它們到北方選在5月末至6月中旬產卵,一年只繁殖一窩,一般情況下卵有四枚左右,孵化期將近一個月。
老人根據長相特征幾乎能說出每個豆雁的自然狀態,可以清楚地說出誰是誰的后代,甚至講述出它們幾代的血脈聯系,一說到這些便如數家珍。
其實這只是對豆雁的一種偏愛,他也關注其他鳥類,他來到保護站已經16年了,始終如一。
每天清晨,老人都會悄悄地去清點水鳥的種類和數量,觀看天上來來往往遷徙的各種水鳥。對水鳥生存狀態進行仔細的觀察,為各種鳥類建立檔案做好記錄。這樣的觀測日記他已經有厚厚十幾本了,然后駕船在管轄的區域巡邏,搜索有無可疑的偷獵者。到了冬天,經常有鳥兒誤入迷魂陣,被困在里面等死。有的地方水較淺,船艇進不去,老人顧不上天寒地凍,趕緊脫了衣服踩著淤泥趟著水過去,解救出困在網里的鳥兒。沒有受傷的鳥當時就放飛了,對受傷的鳥,他就帶回來喂養。有一次,老人為了救一只在湖里受傷的白鸛,還險些丟了性命。時間長了,鳥兒對他有感情了,老人走到哪里,鳥兒就跟到哪里。老人還有一個習慣,就是每次刮風下雨以后,他都會劃著小船靠近蘆葦叢中或水草葉上的鳥窩,看看它們是否完好,鳥蛋有沒有滾落,幼鳥受傷沒有。這個豆雁的大家族,就是專門尋他而來,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望著歡聚一堂的豆雁,老人不禁想起了家人。
要知道一個人遠離自己的家人,守護一個湖,與鳥同伴,需要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監測站出行不便生活條件簡陋,湖面上條件十分艱苦,夏天酷熱,冬天寒冷。有年輕人揣著夢想來了,可堅持不了多久,只能滿懷失望地離開。而老人始終堅守在這里,這些年來老人就連節假日和春節都是在監測站度過,而且又沒有多少收入,老婆因為他堅守保護站崗位與他離了婚,兒女當年也對他的做法不理解。孩子們結婚的結婚,出嫁的出嫁,跟他少有來往。近幾年洪湖環境大治理,漁民上了岸,他的兒子住進了城里,還承包了幾十畝魚塘,一年收入十幾萬。他終于理解了父親,看到日漸衰老的父親,擔心父親一個人在監測站生活孤單無人照顧,幾次三番地動員父親幫他照看魚塘,這樣不但清閑,收入還高。可是老人就是舍不得這些在身邊翻飛的水鳥和他朝夕相伴的屋船。
老人站起身來,用食指清點著每一只豆雁。以往他會找到他最關注的那只,可查來查去,卻唯獨找不見那只雁。就連那只豆雁在春季帶回的四只小雁也不在其中,這讓老人充滿了懷疑和擔心。他擔心那幾個小雁會不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掉隊,這種情況經常會發生,往往這種情況會讓母雁留下來照顧,常會有落單這種情況發生。更讓他害怕的,也是他最擔心的就是遭遇不測。想到這里,他的眉宇突然抖動了幾下,讓他心煩氣躁起來。
老人環顧無果后,他又在豆雁那里尋找答案,可它們不可能給人提供答案。隨著漂在水面上的包谷漸漸減少,剛才爭搶激烈的場面也趨于平靜,吃飽喝足的豆雁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蕩,無視老人的急切。
這時,老人仿佛聽到了某種召喚,或是聽到屋船內的某種聲音,刺激了老人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他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撞進屋船的門,面前一切,讓他豁然開朗。
不知什么時候,這里闖進一群豆雁,他知道這肯定與那只關注的豆雁有關。
正在地上吃食的雁群被突然撞進的老人嚇得撲楞著翅膀躲到一邊,驚恐地望著他。只有一只豆雁毫不在意地站在被掀翻葦編蓋的籮筐上,全然不在乎老人的存在,繼續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里面的包谷。
老人看到一地的包谷,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你這個家伙,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一點也不客氣啊,上我屋里來開小灶哈。”
豆雁這才將它長長的脖頸扭轉過來,伸向他,現出一副調皮可愛的神情。
老人順勢用手點了點它棕色的頭頂,教訓說:“你的這副德行可別帶壞了孩子們。”
春天它們飛來時,老人就已經知道它有了四個子女了。子女們對老人還顯得很陌生,躲在一邊偷覷著老人與自己母親的交流,意識到老人沒有敵意,或許是母親的召喚暗示了它們,它們又試探著回到原來的地界吃了起來。
躲在一邊的那只身形較大的公雁,仍豎起脖頸,警惕地注視著老人。它是一家之主,它一直對老人存有戒備心。老人看不上它,故意朝它的方向一指,揶揄道:“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德性,一點不像個大丈夫。”
公雁知道老人在說它,嘎嘎叫著,生氣地溜出門外。
老人不想影響到幾只雁的食欲,坐在離它們稍遠一點的床邊坐了下來,靜靜地觀察著它們,臉上不知不覺地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這只被老人救助的豆雁,當時是被偷獵者用排銃打傷的。
兩年前還沒入秋時的一天,一群豆雁向屋船飛了過來,這與它們的習性有所不同,一般這個時節,這些豆雁是不會來到洪湖。
他忙用望遠鏡望過去,憑老人的經驗,它們顯然是受到某種驚嚇,才會向這么縱深的水域飛來,可能是為了躲避危險過來的。
它們路經一個蘆葦蕩,豆雁紛紛落了下來,從蘆葦的間隙處鉆了進去,不見了蹤影。
老人嘆息一聲,他不想過去探明究竟,這時的打攪肯定會嚇跑它們,他還想到了驚弓之鳥的成語。
這時,他看到從蘆葦蕩方向有兩個小黑點移動。他調整望遠鏡的方位,里面出現了兩只豆雁。他認出了其中一只是頭雁,以前豆雁遷徙經過監測站時,他在望遠鏡見過。頭雁一般處在中心的位置,老人對它的長相特征有過記錄,在腦子里有印象。另一只是一歲多的小母雁,這是他多年的經驗,他從豆雁的體重形態就能判斷出豆雁的公母和年齡。
(1)形態。36例周圍型小肺癌患者,在經過螺旋CT掃描后,其腫塊形態分為圓形(或類圓形)34例,其比例為94.44%,斑片形2例,其比例為5.56%。
兩只豆雁徑直且明確無誤地游向屋船方向,這讓老人產生了疑惑,因為它們完全可以飛過來,怎么會放棄翅膀的作用,當時他看到那只小雁耷拉著翅膀,奮力地劃動著腳蹼,跟上頭雁的速度。這時的老人已經猜測到這只豆雁一定是受傷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會有一種飛禽主動來尋求幫助,可這一幕確實發生了。
那只頭雁先是飛上了船舷,然后嘎嘎地召喚,那只小雁撲楞著翅膀試圖飛上來,可幾次努力都宣告失敗了。老人連忙取下掛在欄桿上的長篙,伸向那只豆雁,它弄明白老人的用意后,便一點點地蹭了上來,用腳蹼抓牢。老人旋出一個角度,把豆雁撂在了船上。
在頭雁的注視下,他走過去伸出手,小豆雁下意識地跳了一下,躲過了他的手。老人與之對視,觀察到小豆雁翅膀下有血水流了出來,這次他再次慢慢把手伸了過去,它似乎明白了老人沒有惡意,沒有躲避,任由老人抻開翅膀,他看到翅膀里面已經血肉模糊。
老人還是頭一次經歷豆雁主動來求助這種事情。他不禁感慨,萬物皆有靈啊。頭雁肯定看到過他救助其他鳥類,才會把受傷的同類送到監測站。他從豆雁受傷情況,判斷是在這只豆雁飛起來后被人射中的,這讓老人痛心疾首。開始頭雁帶著它還能飛,到了這附近已經飛不動了,頭雁才與它一同游到了這里,這讓老人十分感動。
看到老人收留了受傷的豆雁,并為傷雁敷藥包扎,頭雁才心滿意足地飛走了。
豆雁雖然不是國家重點野生保護動物,但也在禁止獵殺之列。老人知道這一定是被偷獵者用排銃打傷的,要知道,他曾是這一帶非常有名的捕鳥人。
他一連幾天都出去尋找到那些捕獵者,他知道這些家伙的手段和方式,最后終于在遠離監測船的一處葦塘處,發現了捕獵地點。這是在蘆葦蕩中割出的蒿草地,俗名叫槍塘子,是專為獵殺飛鳥準備的。他及時向保護區派出所報案,公安人員通過埋伏,將非法捕獵飛禽的嫌疑人一網打盡。
春去秋來,當候鳥再次歸來,頭雁帶著雁群來接應。頭雁看到已經康復的傷雁,十分歡喜,親自帶著受傷的豆雁練習飛翔。三天后,它確定受傷的豆雁可以跟上大部隊的飛翔速度,才帶著這群豆雁離開。
臨走時,那只傷雁戀戀不舍,在天空中足足地盤旋了三圈后,一路悲歌地去追趕雁群。
豆雁非常通人性,到了春天時,頭雁會把雁群領過來。此時,那只傷雁已經有了自已心儀的“男友”,就是現在老人看不上的這只鬼鬼祟祟的公雁。
看到傷雁有了自己的伴侶,老人心里還有種吃醋的感覺。那種滋味很難受,會讓自己的傷感流露出來。
第二年入秋時,傷雁與“男友”又隨著雁群回到老人這里,它們還帶來了自己的子女,四只可愛的小豆雁。
如今,這只飽餐后的豆雁,當著子女的面,故意炫耀自己在這里的地位。它挨近老人,故意用羽毛蹭老人的腿,撒著嬌以獲取老人的歡心。老人也用粗糙的手撫摸著它豐滿的羽翼,它乖巧地俯臥下來,似追憶與老人共處的時光。
老人原來是洪湖遠近聞名的捕鳥大王,他出生在洪湖岸邊的漁村,世代以捕魚為生,他從小就跟著大人們靠捕魚長大。那時的洪湖特別美,到處是荷花,大大小小的魚兒在荷叢中游動,各種各樣的水鳥飛起來密密麻麻。在湖里捕魚時,順手采幾枝荷花,裝點漁船的顏色,渴了喝湖水,餓了嘗幾口蓮蓬,開心就唱著“四處野鴨和菱藕啊,秋收滿畈稻谷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
豐美富裕的洪湖讓老人記憶猶新,可這樣的美景卻被經濟搞活所破壞。隨著大量漁民涌入,到處都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網,洪湖被圍欄分割成一塊塊的小魚池,變成魚類養殖的迷魂陣,投放了大量化肥和飼料,又養魚又養蟹,破壞了生態的平衡,洪湖的水變得臭不可聞。能捕撈的魚類也就越來越少,收入直線下降,很快到了入不敷出的狀態。
水中逐漸無魚可捕,漁民就開始捕鳥,獵槍、網套、鉤子、投毒等方法無所不用。為了經濟利益,那時還算年輕的他也加入了捕鳥隊伍。他從小就在這里長大,非常熟悉各種水鳥的習性,下卡子、打銃等捕鳥方法樣樣精通。因為每次捕獲鳥類數量最多,當地人送他個稱號,叫他“捕鳥大王”。
他最擅長用排銃打鳥,排銃是古老的打獵人使用的土制的獵槍。排銃制作很簡單,把一根兩米來長十毫米粗的鋼管架上槍托,槍托設有點火的小孔,將它安裝在劃槳的小船上,潛伏在船上,瞄準目標點火即可射殺在湖面上游走覓食的飛鳥。
在洪湖最多的飛鳥就是鴨科類野生水禽,豆雁與野鴨野雁混群,民間素有“九雁十八鴨,最佳不過青頭與八塔”之諺語。青頭和八塔是洪湖野鴨的一種,全身是寶,可買高價。雖然保護區一直禁止,可在利益驅使下,他還是鋌而走險。他有自己獨特的辦法,捕捉的野鴨也最多。他圈養訓練幾只野鴨,俗稱鴨媒子,就是用來引誘其他鴨伙伴進入圈套的鴨子。他覺得這種鴨子跟漢奸差不多,盡是坑害自己的同類。
深秋時節,野鴨又肥又嫩,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強勁的北風吹進蘆葦蕩,成片成片白絮絮的蘆花隨風飛舞。洪湖已進入枯水期,灘涂裸露了出來,這地方有大量的食物,招來一批批的野鴨飛鳥前來,進入到了獵鳥人布下的天羅地網。
他先是在蒿草地中割出一塊十畝左右的水塘,就是槍塘子。一般要在黃昏時分,將小船劃進槍塘子周圍的蘆葦茭草叢中隱蔽起來,再放出鴨媒子。訓練有素的鴨媒子如泣如訴地呼喚,婉約之聲在蘆葦蕩里回蕩,那些不安分的野鴨便心馳神往,一群群一批批地飛來。先是在空中盤旋,互相交流,不知它們之間有多少濃情蜜意,引得野鴨競折腰,很快便如飛蛾撲火般地紛紛扎進水中,與鴨媒子一起暢游嬉戲,親昵恩愛,野鴨興奮之時,全然不知危險所在。這時的他早已將小船劃入射程之內,他突然對鴨媒子發出一聲急促的命令,機靈的鴨媒子迅速地朝水下扎去,在水里潛伏起來,不知所措的野鴨伸長了脖子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情侶。一聲聲沉悶的槍響,打破了野鴨的美夢,迎接它們的是密集的鐵沙珠,當鴨媒子浮出水面時,剛才那些活蹦亂跳的追求者們已命喪黃泉。
那時的他每次獵捕野鴨收獲頗豐,一次可以獵取上百只,偶爾有過上千只的經歷。當然,收入也不在話下,捕獲到與野鴨野雁混群的豆雁也是常有的事。
他最后一次捕鳥是在16年前的開春,他剛在船上架設起排銃,還沒來得及射擊獵物,就被保護區的巡查人員逮了個正著。保護區對他進行了嚴厲的處罰,還把他們這些違法人員集中在一起參加生態普法教育,讓他懂得了生態平衡關乎洪湖的每一個人。當他得知要建洪湖濕地保護區,嘗試著報名當巡護員時,卻因為曾經有過偷獵的污點,遭到保護區領導的拒絕。為了打消領導的疑慮,他提出愿意以志愿者的身份先干一段時間,保護區人員見他熟悉洪湖情況,便吸收他當了臨時的巡護員。
他從此搖身一變,從打鳥人變成了護鳥衛士。剛開始他思想沒有什么改變,只是作為一種巡查的工作而已。可有一天,他看到三只被圍網困住的野鳥,他跳進冰冷的湖里將它們救出并放生時,三只野鳥圍著船盤旋了好幾圈,鳴叫不止,久久才離去。那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些生物都有靈犀,也懂得感恩。從那時開始他真正熱愛這些與自己相生相伴的鳥兒。從那以后,他救助落難的各種鳥類幾百只,成功孵化、哺養野鴨一千多只。他對水雉、須浮鷗、牛背鷺、灰雁、綠頭鴨等等的鳥兒生活習性,已爛熟于心如數家珍。
如今的洪湖沒收了漁船,拆除所有的圍網,種植水草,恢復了原來的生態地貌。野蓮、野菱生、黃絲草等水生植物生長茂盛,瀕危野生植物野大豆和粗梗水蕨消失近20年后又回到了洪湖。湖里的魚蝦多了起來,多年不見的黑臉琵鷺和小天鵝也重新回到洪湖來安家。以前洪湖鳥兒最少的時候只有幾千只,現在僅過冬的候鳥就超過十萬只。洪湖又回到了水長天闊、鷗鳥翔集、魚蝦嬉戲的人間天堂。老人現在又把自己喜愛的那首歌掛在他的嘴上,“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
清晨,頭雁飛上了屋頂,眺望著北方。
老人知道雁群即將踏上遷徙的征程。他從屋船中吃力地拖出兩筐包谷,這些都是為豆雁長途跋涉準備的口糧。豆雁在遷徙途中停留覓食,最多只能糊弄個半飽,他今天要讓它們飽餐一頓墊底。豆雁們迅速從各個方向聚集過來,它們在老人拋撒包谷時歡呼雀躍,老人興奮地高喊著:“吃飽了,好好上路。”
豆雁飽餐后,復歸平靜。頭雁再次飛到欄桿上,發出一陣啼鳴,豆雁們迅速集結在一起,排成幾排,這是它們特有的告別儀式。
頭雁的一聲鳴唳,率先從欄桿上騰空而起,扇起一股旋風,直上碧空藍天。隨即豆雁們抖動的翅膀,一只只一串串地踏水擊波,形成一溜溜的水浪,隨即起飛爬升直沖上天,展現出一幅蔚為壯觀的風景。
夾雜在群雁當中的老人曾經療傷的那只豆雁,帶著子女與它的夫君同時起飛。小雁們的羽翼還不夠豐滿,在父母帶領下,漸漸地脫離水面。
頭雁待所有的豆雁全部起飛后,帶著群雁調轉方向,重又回到屋船的上空,不斷地變換著隊形,或一字排開,或組成人字形,依依不舍地盤旋,久久不愿離去。
老人仰望天空,鼻子酸酸的,一種難以抑制的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