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記

◎王長征

主張：詩人要有悲憫情懷，大地胸襟，宇宙意識。

一菜園進入夜晚，成了一家無人看管的“熟食店”，蟲兒的歌聲從土里拱出來，登上葉片般大小的舞臺，任由清風撫摸靈動觸角。

月亮如一條銀魚溜進了黑色池塘，她的紗裙輕柔曼妙，在夜色下的蛛網上蕩秋千。

剛成年的刺猬眸子如漆，瑟瑟邁著步子，羞澀地等待即將赴約的情人。此時，遲到的情人并未使它焦急，反而舒了一口氣，故作悠閑。番茄和豆角被月光洗得晶瑩透亮，刺猬逡巡的目光正在艱難地選擇最美最香的果實，多少夢幻與真實，在朦朧的夜里，在情人未知的選擇里，消失了界限。

你聽，噼啪，那是瓜果成熟的聲音，掉在地上，很快被松軟的土壤吸收，偶爾一些青澀的音符被蟋蟀撿走，正好安放在一首未完成的曲譜中。

食物之美，大自然給予的饋贈，經過人類勤勞之手的操弄，在這安靜的園子里懸掛成立體的畫。穿梭其中，撫摸每一片綢緞般的葉子，猶如少女甜美的眼睛，隱隱懷想著遙遠的琴聲。

孤獨的飛蛾，在最美的高枝上撿拾月亮的羽毛，它撫摸風，就像撫摸縹緲的愛情。相對于飽腹，飛蛾寧愿有燈光的溫暖。

二天蒙蒙亮，種菜的老婆婆已走進菜園，用慈祥的目光與每一棵植物打招呼。她對土地說：“看吶！我的蔬菜們多有禮貌！它們的手是那樣的柔軟。”你瞧，蔬菜的葉子在她眼里都是孩子般的手，她把蔬菜當成了最親近的人呢。

就連菜園的籬笆都又濕又軟，扎成院墻的樹枝干枯已久，卻又引來了秋天的耳朵，還有嬌嫩的蘑菇，在此聚居。還有不知何處而來的螞蟻，忙忙碌碌，在上面尋覓著生活的痕跡，這無疑是充滿著微觀世界的人間煙火，濃縮著人類更古老的回憶。

昨夜的草莓還是青的，只經過一夜露水，個個又紅又大。老婆婆拍拍它們，似乎在表揚，也像在鼓勵。

最可人的茄子架下有株野生的西瓜蔓，青嫩的瓜紐子毛茸茸，順藤尋去，竟去了園外，仿佛它也知道這里比荒野更有人情味。

僅僅因為一個老人，這片空曠的林間長出一個園子，多了一份溫馨，讓流離失所的動植物們有了秩序和歸宿，它們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生活，雖然調皮搗亂會受到一頓數落，但每天都活得安心。

三雨來了，原本沐浴陽光的蟲子紛紛爬到葉子背面。幾只鳥兒飛來，它們不懼這雨，在園子里跳來跳去，眼神和步態一如平常。它們尋覓被雨滴震落的肉蟲，看它們在泥水里努力地蜷著前進，身后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爬痕，那是雨天中斷裂的項鏈。

總有雨過天晴的時候，一個個小水坑，映著天光，亮晶晶，仿佛大地對被天氣欺負的菜園，一個小小的補償——那是一顆顆透明的蜜勺。

經過水洗，植物們歡呼著，大口大口吸吮、舔舐人間甘露，它們爭先恐后生長，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盡快與茂盛的夏天相逢。

四它們心中有一個盛會，金色的秋天到處都是歌聲，所有藤蔓上、枝丫間都藏著飽滿的詩句，也因此，所有飄向云朵的香甜氣息和掙著身子采集鳥語的桀驁之心，都顯得隆重而緊張。

躍躍欲試和毛遂自薦，成了當下最好的選擇，它們賣弄最佳的風情，徹夜不眠，你方唱罷我登場，唱著陽光下融入平靜生活的歌謠。從地上跳上墻頭，又從墻頭躍上夕陽，直到勁風起，還不曾停下睡夢中甜蜜的呼嚕。

秋天金色的圓盤在天上滾動，車轱轆般，駛過的地方都收獲了浪漫。最終一動不動，停在這里，似乎傾聽喧囂人間的最后一方處女地。夕陽凝神端坐，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更不許讓自己從別處帶來的名利心，污染了這些和諧如魚群的草木們。

守護本善，是君子們的底線，哪怕在熱力的旋渦中心，也會克服內部阻力，認真感受它們熱情而真誠的歌聲。

唱吧！這是最后的狂歡，待秋過蟲去，一切都會被同化如一。

五北方的嘴唇最終吹來了無情的寒流，收割之后的園子像它的主人一樣，日漸蒼老，皮膚上皺紋疊如丘陵，面若枯樹，有著讓人見之頓生黯淡無光和腐朽衰敗的陳舊味道。

籬笆墻倒下了，黃瓜架落寞而瘦弱，失去了愛人就等于失去生命，連一絲抱怨的力氣都生不出來了。

無助而寂寞的菜園，望著漸漸靠近的大廈怪獸，像一個鄉下孩子迷失在人流深處，寂寞而無助。它被徹底地遺棄了，不得不學習接受淡漠，空有一腔青春理想的火焰。

小動物們也因荒涼不得不背著行囊走向遠方，可是，南方似乎有燕子的聲音，它用剪刀裁來一片生命的細雨，正為這人間寶貴春色尋找新的家園。縱使這世上遍地都是冷漠的水泥地，也會有人帶著使命，在喧囂的邊緣種下綠色棲息地。菜園作為一種象征和啟喻，拯救的不只是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