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侯德云
一大早,老周發(fā)來微信:“今晚喝一杯?”
我回他:“好的。跟誰?去哪里喝?”
“老趙和老王,到我家,早點來哈。”后邊是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好的好的。”
老周叫周大器,是我的新朋友。說是新朋友,年齡卻不小了,七十大幾的人啦。
老周退休前是個環(huán)衛(wèi)工,退休后,出息了,當(dāng)了所長,公共廁所的所長。
老周說:“什么所長,是門衛(wèi)兼保潔員。”
我說:“是所長兼門衛(wèi)兼保潔員。”
老周大笑:“好吧,你說所長就所長。”
老周在生人面前話少,一言一語,都賠著幾分小心。不過熟了就好了,話里話外都率性得很。有時二兩酒下肚,嘴皮子啵啵啵,機關(guān)槍一樣的,一掃一大片。
我是前年下半年認識老周的。退休了嘛,時間寬裕,只要天氣晴好,我每天下午都要去南山走走,抻抻筋骨,吸點新鮮空氣。有時遇見熟人,或邊走邊聊,聊聊彼此的昨天和今天;或忽生雅興,約幾位共同的老友,來一次計劃外的小酌。都挺好。
有時坐在哪棵大樹底下,看看書,想想從前,構(gòu)思個小說,琢磨個小品文啥的,也挺好。
瓦城的南山,有亞洲最長的山景步行道,一大圈走下來,得三個多小時。剛開始我走不了大圈,只能在小圈和中圈上打轉(zhuǎn),畢竟年齡不饒人啊!一個月后,沒問題了,一大圈走下來,腿腳還輕飄飄的。
據(jù)說市政府投了上億資金,才把南山打造成本省最大的健身公園。此一工程,惠民多矣。
老周承包的公廁,就在南山腳下。我每次上山都要路過,有時會進去方便一下。這樣就認識了老周。
廁所門房的窗口,正對著公廁的入口,上端貼一行紅字,“一次五角”。字少,意思卻一點也不少,進來的人,沒有不懂的。你沒零錢也不要緊,窗邊貼著二維碼呢。何況,窗口里邊,還擺著一張嚴肅的臉。那張嚴肅的臉,在監(jiān)督你付款之后,有時還會長出一只胳膊,遞給你一小袋衛(wèi)生紙。不過你得再加一角錢。
老周說:“做生意又不是演小品,哪能嬉皮笑臉的。”
老周說得沒錯,承包廁所當(dāng)然也是一門生意,在廁所里嬉皮笑臉,也確實不合適。
老周的門房,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環(huán)衛(wèi)工人休息室。古銅色的立體字,粘在古銅色的門上。字的顏色比門的顏色稍淺,不難分辨,卻也不奪眼球,瞅著挺低調(diào)。
進進出出的次數(shù)多了,我跟老周就有了交流。先是點頭,后是打個簡單的招呼。
“來了哈。”
“來了。”
以茶為媒,我跟老周的關(guān)系慢慢熱絡(luò)起來。
我發(fā)現(xiàn)老周嗜茶,窗口內(nèi)的小方桌上,總是擺著一壺一盞。時不時,老周會端起茶盞啜一個,有時竟能啜出個鳥叫。
那天我上山前,特意到老周的門房拐了一頭,從窗口遞他一小包紅茶。老周一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拒絕,我趕緊開口:“煙茶不分家,老周你嘗嘗。”
老周從門房里追出來,在我身后大聲嚷嚷:“下山后到我家坐坐哈。”
老周把門房叫“我家”。說來也是,他長年住在門房里,能說那不是家嗎?
從那天開始,每次從南山下來,我都要去老周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
我?guī)Я艘淮蠊藜t茶過去,而且把自己常用的茶杯也帶過去一只。
在一次又一次茶聊里,我了解到一個活生生的老周。
老周說他當(dāng)了一輩子環(huán)衛(wèi)工,什么活兒都干過,但主要是跟廁所打交道,掏糞,送糞,打掃公廁,抓偷糞賊,什么價錢都不講,黨叫干啥就干啥。
我插話:“抓偷糞賊?”
“是啊,”老周眼睛一亮,說,“郊區(qū)的生產(chǎn)隊,經(jīng)常派人晚上來城里偷糞,糞是集體財產(chǎn),不可以隨便偷的,抓住就倒霉了。”
“他們?yōu)槭裁匆导S啊?”
“嗨,還不是為了種莊稼。俗話怎么說的?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
“那就讓他們偷去種莊稼算了,干嗎要抓?”
“你是不知道,”老周說,“那時候上邊有指示,瓦城所有公廁的人糞尿,只能供給學(xué)大寨標(biāo)兵太陽升公社,得保證太陽升公社年年大豐收才行。”
“噢。”原來是這樣。
老周興奮起來,嗓門拔得很高:“我們每年都定期給太陽升公社送大糞,一溜的解放牌大卡車,車鼻子上戴著大紅花,還一路敲鑼打鼓……”
我忍不住笑起來。
老周假裝有點不樂意:“笑什么笑?我說得是真的。”
我把話題從公社時代拽出來,問老周:“你怎么就想起承包廁所了呢?”
“嗨,”老周兩手一攤,“不是我想包啊,是我退休那年,環(huán)衛(wèi)處突然出臺一個承包政策,還說本單位退休職工承包有優(yōu)惠,就這么,我就沒回鄉(xiāng)下去。”
“收入還行吧?”
“我有退休金呢,不在乎這邊掙多掙少。”老周說,“主要是閑不住。”
“也好。”我說,“這營生勞力不勞心……”
“不勞心?”老周的眼珠子瞪起來了,“你是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等老周說完,我重重嘆一口氣,心里頭嘀咕,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會這樣啊。
老周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對時尚小兩口的故事。
是去年夏天發(fā)生的事。天剛擦黑,老周看見一個年輕的女的,在前邊使勁兒跑,一個年輕的男的,在后邊使勁兒追。女的一頭鉆進公廁,男的也追了進去。老周不樂意了,這扯不扯,給不給錢是小事,你一個男人進了女廁所算怎么回事?
老周也跟著進去了,卻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女的跪在地上,淚流滿面,不斷求饒,男的手持一把水果刀,吵著要給女的破相。老周急了,隨手掄起墻邊的一把拖布,朝男的腦門兒砸過去。男的很機靈,腦袋一歪,閃開了,隨后吵吵巴火地跟老周對峙起來。動靜鬧大了,有人報了警,直到110趕來,事情才算平息。按說事發(fā)突然,過了也就過了,可那對男女不依不饒,一連幾天晚上來找老周的麻煩,說老周甩了他們一身尿水,弄得臭烘烘的,非讓老周賠償精神損失費不可。老周對女的說,我不掄他,你早被破相了。女的嘴角一撇,我樂意,用你管!老周氣得又要沖進廁所掄拖布,那對男女一見,趕緊跳到大街上,大呼小叫,老家伙要殺人啦。
說到這里,老周端起茶盞嗞了一聲。
“后來呢?”
“多虧了賣羊肉串的大吳,光著膀子,提一把火鉗子過來,把那對小混混吼得點頭如搗蒜,從此不見蹤影。”
老趙叫趙春亭,是個詩人。這么說可能他不會承認。不過他愛寫詩是真的。他擅長提一只油漆桶,用一把小刷子,把各種顏色的詩寫在墻上。
老趙是我和老周共同的朋友。今年夏天的一個后半夜,在公廁的外墻邊,我和老周把老趙逮個正著。此后,交往漸漸多起來。
這么說有點亂哈。讓我理理頭緒,從頭說。
是這樣。一天傍晚我從山上下來,到老周的門房小坐,老周一邊沏茶一邊氣哼哼地說:“不知是誰,真是討厭,到處亂寫亂畫。”
我有些不解,問他:“寫什么?”
“你沒看見?”
“沒看見。”
老周引我出門,圍著公廁轉(zhuǎn)一圈,說:“這回看見了吧?”
看見了,公廁土黃色的墻面上,用白油漆寫了幾行詩句,鵝蛋大小的字,不是很顯眼。
都是我比較熟悉的唐詩。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的。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的。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王維的。
“平生有親愛,零落不相保。”孟郊的。
我問老周:“什么時候?qū)懙模俊?/p>
“不知道,”老周說,“今天早晨看到的,我猜是后半夜。我快到十二點才睡下的嘛。”
“那指定不是小孩子寫的。”
“指定不是。”
老周識字不多,那些詩句他讀不下來。我讀給他聽,他卻聽得糊涂,說:“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次要的,”我說,“主要是情緒不對。”
“怎么就不對了?”
“傷感,寫字的人心情不好。”我說。
老周搖搖頭:“你們這些文化人呀。”
顯然老周把寫字的那人,也看成是文化人了。
回到門房喝茶時,老周還是不停嘴地感概,說他伺候公廁幾十年,最恨有人在廁所里亂寫亂畫。老周隔幾天擦一次。擦也沒用,幾天后又寫了一層。
“你說氣不氣人?”老周說,“還有人用小刀在水泥墻上刻字,讓我怎么擦?只能刮,刮也刮不干凈,唉!”
我笑:“這就是廁所文化嘛,里邊有愛恨情仇,有喜怒哀樂,還有生理衛(wèi)生課程,內(nèi)容很豐富的。”
老周習(xí)慣性地瞪了瞪眼珠子:“你說什么,廁所文化?”
“是啊,廁所文化。”
我告訴老周,我讀小學(xué)時,一個同班女生到老師那里打我的小報告,我很生氣,蹲到廁所里寫:張永霞是個地主婆!
老周搖搖頭說:“嗨,沒想到你這樣一個當(dāng)老師的人,也干過那事兒。”
我無言以對,慚愧呀。
讓老周納悶的是,那種鬼畫符般的廁所文化,已經(jīng)絕跡多年,咋就又出現(xiàn)了呢?
老周認為廁所文化的絕跡,有三條理由:一是現(xiàn)在的公廁普遍貼瓷磚,很難在上面寫字;二是現(xiàn)在很少有人出門帶筆;三是手機的普遍使用。
老周說:“現(xiàn)在的人,老少都算上,走,坐,躺,不管什么時候,都低頭看手機,好像沒有手機就活不下去。”
老周說得對。現(xiàn)在的人,沒手機的確活不下去。
其實我也納悶,已經(jīng)絕跡的廁所文化,怎么又出現(xiàn)了呢?
我問老周:“廁所里邊,也有涂抹嗎?”
“沒有,”老周說,“后半夜我鎖著門呢,誰也進不去。”
第二天下午,沒等我走到山腳,就遠遠看見老周站在門房外沖我招手。我緊走幾步,老周指著十米外的一堵墻,說:“你看。”
我看見了,墻面上用藍色油漆,寫了八個一尺見方的大字:“每個夢里,都不見你。”
老周說:“什么意思?”
我搖頭。我哪知道什么意思。
老周說:“你先上山溜達吧,下山再說話。”
心里有事,腳底下就少了悠閑,我在山上待了不到一個鐘頭就下來了。
老周一邊給我倒茶一邊說:“你今晚不走好不好?”
“干嗎?”
“陪我捉鬼。”
我明白老周的意思,說:“好的,我去弄點下酒菜,咱倆喝點兒,酒壯慫人膽嘛。”
老周哈哈大笑。
距老周的公廁不到五百米,有瓦城最大的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往來人流很多。由于人流多,快餐店也多。夏天的夜晚,更是熱鬧。各種烤串小攤,烤肉的,烤魚的,烤蝦的,烤扇貝海螺的,一個挨著一個。當(dāng)然還有別樣的特色小吃。一伙一伙的男女,在一方煙熏火燎的空間里,圍著方桌圓桌,喝酒擼串,大聲說笑,這街巷內(nèi)的人間煙火之氣,這蘊藏在原始欲望中的生機和活力,瞅著讓人心動。
天色剛剛洇出一縷淡墨,人流就上來了。我整了幾串烤肉,兩只烤魷魚,幾只烤蝦,還有兩盤花生毛豆之類的下酒小菜,端到老周的門房,用茶杯當(dāng)酒杯,開整。
酒是老周長年喝的高粱燒,度數(shù)高,有勁兒。
邊喝邊聊。不斷有人來公廁里方便。老周像是有預(yù)感似的,能在來人步入廁所之前,迅速把一張嚴肅的臉,安放在窗口里。等那人掃完二維碼,他又迅速扭過身子跟我對飲。半個晚上,老周就這么扭來扭去,瞅著頗有幾分滑稽。
夏天是燒烤的旺季,也是老周的旺季。老周掙的就是這份熱鬧錢。有人不大工夫來了三回,還跟老周開玩笑呢,讓老周給他打打折。老周說:“少喝點馬尿,你就不用來了。”
我在心里頭笑。我年輕時,也把啤酒叫馬尿。
喝到午夜十二點,老周出去把公廁的門給鎖了,回來又熄了門房的燈。
路邊的各種攤點,各色人等,都已散去。天地間寂靜下來,一枚橢圓的月亮,孤獨地掛在天上。
我和老周在黑暗中大約坐了半個小時,外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來到公廁邊上停住了。我和老周從窗口往外看,見一中等身材的男人,正往公廁的墻上寫字。老周推開房門率先沖了出去,我緊隨其后。那人聽見響動,扭頭看見我和老周,嚇了一跳。
那個寫字的人,就是老趙。
老周把老趙請進門房問話。
老周說:“你多大年紀了?”
老趙說:“五十一。”
老周說:“你都五十多歲了,怎么還干小孩的事兒?”
老趙低頭不語。老周這一槍刺得太快太狠,老趙無法躲避,顯得有些尷尬。
我趕緊幫老趙解圍:“你喜歡舊詩詞?”
“是。”老趙眼珠子亮了一下,還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
“我也喜歡。”我說,說罷一口氣給老趙背了三首宋詞。
老趙聽出來了,說:“蘇東坡。”
“沒錯,是蘇東坡。”
老周打茬:“你倆在干嗎?”
我笑了。老趙忍了忍,到底沒忍住,也笑了。氣氛輕松起來。
我問老趙:“每個夢里,都不見你,你寫的?”
老趙面色一凜,點點頭:“是。”
“剛才在外邊,你想寫什么?”
“也是這八個字。”
“什么意思?”
老趙頓住,頓了半支煙的工夫,突然放聲大哭。
老周慌了,想說什么,我趕緊按住他,示意他別出聲。
老趙哭了一支煙的工夫才平靜下來,隨后向我和老周敞開了自己。
老趙說他早年在瓦城技校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在軸承廠上班。結(jié)婚,生孩子,下崗,離婚,打零工,忙忙碌碌,一事無成。老趙說的那個“你”,是他女兒,被前妻帶走,去了鞍山,不料轉(zhuǎn)年出了車禍,沒救過來。在女兒的嬰幼年代,老趙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晚睡覺前,都要看女兒幾眼,不然睡不踏實。離婚后,老趙只能在夢里看女兒,可自從女兒出了車禍,怪了,夢里也看不見她了。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老趙已經(jīng)十年沒夢見女兒了,他心里憋得慌,才在后半夜出門,到處寫字。那些字,都是他的心聲。
此時老趙是一家公司的油漆工,在不遠處的一個工地上刷油漆。老趙晚上住在工棚里,結(jié)果就跟老周的公廁有了親密接觸。
聽罷老趙的話,我長吁一口氣。老周不住聲地說,“這扯不扯,這扯不扯。”
那個晚上,我,老周,還有老趙,一直喝到天亮,都醉在老周的門房里了。
此后我跟老趙就算熟悉了。他跟我借過幾回書,我把書捎到老周的門房里,讓他得閑時自己去取。等書再回到我手上,我發(fā)現(xiàn)都用牛皮紙包了書皮。
我只在小學(xué)時代才包書皮。
我覺得老趙心里,還藏著一份天真。
我認識老王比認識老趙要早。
老王叫王正道,是個板爺,也就是推三輪的。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里,哪能缺了板爺?老王常在這一帶轉(zhuǎn)悠,自然而然就是老周的常客。有時也來坐坐,跟老周嘮嘮閑嗑。板爺都有老主顧,一個電話,便應(yīng)聲而去。偶爾聊聊天,不耽誤正事。
我是在老周的門房里第一次碰見老王的。我剛進門,他起身要走,打個照面而已。老王給我的印象,一是黑,二是瘦,看不出年齡,但瞅著挺結(jié)實。
老周說:“五十大幾,不年輕啦。”
那天我跟老周的茶聊,自始自終,話題沒離開過老王。老周講,我聽,有時配合老周,呵呵笑幾聲。
老周說老王每天早晨出門以前,指定忘不了把一條毛巾纏到自己的手臂上。老王是個天才,是纏毛巾的天才。毛巾纏在他的手臂上,很緊,半天都不會掉下來,很讓人羨慕。連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都纏不出他的水平。
老王把毛巾纏在手臂上,為的是用起來方便。這是他的發(fā)明,他的專利。當(dāng)然,也有不少模仿他的人,可過不了多久,他們的毛巾就松開了。免不了要麻煩老王幫忙。如果老王閑著,就會耐心地給他們纏。要是正忙著,老王會沖他們笑笑,一臉不好意思,說:“回頭我再幫你。”
老王這個板爺當(dāng)?shù)煤懿蝗菀祝惶觳恢龆嗌俸埂@艘卉嚨呢浳锷掀拢瑵M頭的汗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怎么辦?手臂一抬,往額頭上抹一下,往臉上抹一下,就行了。一點都不影響拉車。要是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用起來就比較麻煩。主要是費時間。費時間是小事,繃緊了的身子一旦松懈下來,再想把車拉到坡頂,就不那么容易了。那就更費時間了。費時間看起來是小事,仔細想想?yún)s是大事,那是要影響收入的。
老王每天都到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去拉貨。把從外地涌來的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裝上三輪車,一車一車運往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天下來,手臂上的毛巾就變黃了,而且有了酸味。冬天還好些,酸味不重。夏天就難聞了。所以,毛巾要天天洗,不洗不行啊。
老王這么辛苦,收入怎么樣呢?老周說還行。不過也不是天天行。即便是還行,但離老婆的要求還差那么一點點。
老王的老婆叫李淑紅,年輕時是個美人。美人脾氣大,到了不美的年紀,也同樣脾氣大,隔三岔五就給老王點顏色瞅瞅。
老王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天的收入交給李淑紅。李淑紅勾起腦袋數(shù)一遍,要是超過二百塊呢,李淑紅就會笑笑。要是不到一百五十塊呢,李淑紅的臉色就陰了,有時能陰到烏云密布的程度。也不是李淑紅特別愛錢,是家里確實需要錢,兒子正在上大學(xué)呢,花銷大得讓人心驚肉跳。
老周說,有半年多時間,李淑紅一次也沒有笑過,整天陰著一張臉。不是老王不賣力,絕對不是。活兒并不見少,只是價格降下來了。沒辦法,板爺越來越多,競爭越來越激烈,價格不降下來,貨主就不雇你。你不干?好啊,一群人搶著干。在這件事情上,誰也不敢叫硬。將就著干吧,有活兒就好。
如果李淑紅僅僅是臉色難看一點也就罷了,老王不會跟她計較的。沒想到,李淑紅竟然不跟他一起睡了。李淑紅搬到兒子的房間里,一個人睡。老王本想說她兩句,又一想,算了。誰知這一分開就是半年多。老王有時忍耐不住,半夜鉆進李淑紅的被窩,卻被李淑紅一腳踹開。
李淑紅說:“拿錢來。”
老王終于盼到時來運轉(zhuǎn)的那一天。一大早就有人來電話了。整整一上午,忙得連好好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手臂上的毛巾濕透了,揭下來一擰,嘩嘩的。下午也是這樣,還是連好好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手臂上的毛巾也濕透了,揭下來一擰,也是嘩嘩的。
那一天遇到的貨主也都很大方,老王說多少就多少,沒一個壓價的。說起來也應(yīng)該這樣,三十好幾度的高溫天氣,誰好意思跟一個出大力的板爺計較呢?
黃昏時分,老王收工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大眾浴池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還破例讓搓澡工給他搓了搓身子。太奢侈了。由于心情好,老王還把他纏毛巾的手藝教給了那個搓澡工。老王說:“這樣,這樣,哎,對了,就是這樣。”
從大眾浴池出來,老王還是不想回家。他找了一家小飯館,叫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醬燜小黃魚,一海碗手搟面,半斤二鍋頭。有滋有味地吃,有滋有味地喝。老王在心里說:“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呢。”
老王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李淑紅正在看電視。看樣子,她早已吃過了晚飯。聽見門響,李淑紅知道老王回來了。她沒有轉(zhuǎn)身,眼睛繼續(xù)盯著電視,一只手卻向老王伸了過來。
老王知道李淑紅的意思。李淑紅每天都這樣,不說話,先伸出一只手,等老王把錢交到她手上。
李淑紅竟然沒問問老王吃飯了沒有。這個娘兒們,太過分了。不過,老王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他從兜里掏出四張百元大鈔,沒直接交到李淑紅手上,而是把錢一張張捻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這四張百元大鈔是老王特意從小飯館里換的,化零為整,為的是讓李淑紅一目了然。
李淑紅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眉開眼笑起來,伸手去接,老王卻把錢收回去了。
老王噴著滿嘴酒氣,對愣頭愣腦的李淑紅說:“跟我睡,明早,錢給你。”
老王到臥室里躺下了。很快,李淑紅也進來了,渾身光溜溜的,白得耀眼。
出人意料的是,老王對李淑紅的到來沒有絲毫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睡了,打著響亮的呼嚕。
我一邊聽老周講老王,一邊納悶,老周對老王,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忍不住問了。老周說:“嗨,是老王跟我喝酒時自己講的嘛,不然我怎么會知道?”
嘖嘖,這個老王。
自從知道了老王的故事,不知為何,再見到他,我打心眼里生出一種親近感。我是草根出身,一出生就跟老王是同伙。
老王的故事里,有個疑點,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用手機付款,老王怎么收的還是現(xiàn)金?
“老王用的是老人機。”老周稍后又補充說,“老王的老主顧,都知道他收現(xiàn)金。”
我?guī)Я藘善炕背谴笄ジ袄现艿募s會。酒是本地名酒,純糧釀造。
我從老周的微信里,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愉悅。我的直覺一向靈敏,相信這次也不會出錯。
我去得早,打算先到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再跟老周他們幾個聚餐。我把酒拎進老周的門房,老周接過去,說:“喲,好酒,今天有口福啦。”
我在南山上轉(zhuǎn)悠了將近兩個小時,按老周規(guī)定的時間回到門房里。
門房里的擺設(shè)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再就是墻角堆放的兩個紙箱和一個衣架。不過今天的格局有些不同,也不知老周怎么弄的,方桌竟然變成了圓桌,還多了兩把椅子,再加上我們這四條老漢,還算寬綽的房間頓時擁擠起來。
最奪眼球的是桌上的下酒菜,鹽水煮螃蟹,油炸牛舌魚,辣炒花蜆子,蠣羹湯,紅燜肉,還有幾種家常菜蔬。紅黃綠相間,像好天氣一樣,讓人神清氣爽。
剛一落座,老周便說:“外邊貼了安民告示,從下午開始,入廁一律免費,今天咱哥幾個敞開喝哈,白的喝完還有啤的。”
我笑,老趙和老王也笑。
老趙和老王今天都顯得格外精神,像是洗過也剪過,還都穿了新衣。時尚小青年熱衷于洗剪燙,這哥倆就差一個燙,感覺是喜氣臨門的樣子。
果然是喜氣臨門。
沒等第一口酒下肚,老周便打開話匣子。老周說:“今天這頓酒,有三層含義,一是祝賀老趙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具體情況老趙你自個說吧。”
老趙隨后就說了。由于激動,說得比較瑣碎,但意思誰都聽得懂。是社區(qū)和辦事處領(lǐng)導(dǎo)出面,與勞服公司協(xié)商,給老趙安排了一個公益崗位,工資看似不高,但有五險一金做后盾,退休后的生活保障是沒有問題的。下周就上班。趁著上班前的三天空閑,他想去鞍山一趟,到女兒墳前坐坐,跟女兒嘮嘮心里話。
“我有一肚子話要對女兒說啊。”老趙說完淚流滿面。
我想起老趙用油漆寫在墻上的“每次夢里,都不見你”,眼淚也下來了。老周和老王,也都跟著掉眼淚。
我們的第一口酒是伴著淚水一起喝的。
老周說:“第二呢,是祝賀老王,老王媳婦再也不跟老王鬧嘰嘰啦。”
這回臨到老王說話了。老王說,最近一個多月,李淑紅對他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親熱得不得了。不光親熱,還主動出資,給老王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老王再也不用往手臂上纏毛巾了。而且呢,收入也明顯增多。速度就是效益嘛。
李淑紅怎么突然有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呢?
“據(jù)我分析,是跟心情有關(guān)。”老王說,“第一,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深圳找了工作。第二,李淑紅到慈善總會當(dāng)了志愿者,還參加了瓦城中老年合唱團,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
我端起酒杯說:“祝賀祝賀,一是祝賀老王的兒子參加工作,二是祝賀老王的夫人成了歌唱家。”
老王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口酒下肚,老周說:“人哪,不管多大年紀,總得有點事干,整天閑著可不行,早晚會閑出病來。”
老周說到這里,再不往下說了。
我說:“不對啊老周,三層含義,第三呢?祝賀什么?”
老周撓撓頭,說:“第三,是祝賀我自個。”
老趙和老王幾乎同時插話:“老周你有好事了?”
老周說:“是啊,我決定今年年底告老還鄉(xiāng),老家還有四間瓦房一畝菜園呢,再養(yǎng)點雞鴨鵝狗,夠我折騰啦。”
停了一瞬,老周又說:“咱也過過田園生活是不是?到時候你們都去哈,小雞燉蘑菇,酸菜燉大鵝,小白菜餡的菜餅子,管夠造!”
“干嗎這么急著回老家啊,”我說,“老周你身子骨比我還結(jié)實,再干幾年一點問題都沒有。”
“不是身體原因,”老周一邊搖頭一邊說,“上頭有精神,從明年開始,全市所有公廁一律取消收費,全部公益。說來也巧,我的承包合同也正好到期。皆大歡喜呀。”
我一時興起,提議干了剩下的半杯酒,老周、老趙和老王,都仰起下巴一飲而盡。
把四只酒杯都重新滿上之后,老周歪著腦袋看我,慢條斯理地說:“好事成雙才對,我們尊敬的侯老師,你就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嗎?”
我笑,學(xué)著老周的慢條斯理:“要說有呢,也行;要說沒有,也可以。這事你們說了算。”
老周說:“別賣關(guān)子啦,趕緊說來我們聽聽。”
“是這樣,”我說,“前兩天,剛跟一家出版社簽了合同,有一本小說集即將問世。”
“咦,”老趙驚叫起來,“侯老師你會寫書啊。”
我笑了:“寫不好,都是習(xí)作。”
老趙一個勁兒地搓手,好像這事比他有了公益崗位還重要。
老王忍不住插話:“侯老師你能不能把我們都寫到書里去?”
老周也眼巴巴地瞅我:“能不能?”
我端起酒杯,說:“我早就打算寫寫你們。”
話音剛落,他們仨同時舉杯,說要共同敬我。
我說:“你們隨意哈,我干了。”
說是隨意,結(jié)果他們仨干得比我還快。
一杯五十六度的濃香型白酒,沿著我的喉管快速而下,在心緒的天穹里,綻出一片燦爛的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