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問漁
吳正音從工地巡查回來剛躺下小瞇了一會兒,就被朱瞧瞧的敲門聲吵醒:快到我這兒來打荷,晚上一塊兒吃。
聽著朱瞧瞧半嗲半命令的口氣,吳正音有些惱怒:打荷怎么成了我的專職工作啦?你再不練練手,指節頭都要生銹啦!
門外那頭沒搭理他,踢踏踢踏走開了,吳正音只得訕訕爬起來走出房間,踱步到樓上。他已記不起和朱瞧瞧之間是何時開始流行“打荷”這個詞的。朱瞧瞧和他都是粗人,大約是前年去五星級酒店吃自助餐那次吧,碰上了一位河南老鄉,頗為得意地告訴他,以前在這兒打荷,現在升為廚師了。他不明白“打荷”是啥意思,卻也不懂裝懂地點點頭,后來百度了一下才知曉。再后來,大概是語境的潛移默化吧,他和朱瞧瞧的日常對話都以河南調的普通語開腔,還出現了這個詞,并且把它的含義擴展到廚房全部的雜活兒。或許,一說起打荷,隱隱就有了融入這座小城的自以為是感。
拉開冰箱,除了幾個土豆和蘿卜,只有一把無精打采的芫荽,吳正音問,瞧瞧,吃啥啊?配不起來咧。朱瞧瞧嬉皮笑臉:那你去買點唄,問我干啥呢?吳正音摸出手機,打開微信錢包朝朱瞧瞧晃了晃:青黃不接啦,讓你哥馬上匯點錢過來。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再跟他說說,把我這兩年的工資開了唄。朱瞧瞧不做聲。
出得門來,吳正音便打了幾個寒顫,南方的冬天其實比老家冷得多,屋內沒暖氣,屋外又是濕冷,寒風里水汽重,在這兒待了三年,腳趾頭上的凍瘡就做伴了三個冬天。他想,今年要是能結清工錢回家,明年就不出來了。只是,怎么向朱瞧瞧開口呢?這幾年,他和朱碰碰、朱瞧瞧兄妹簡直就是拴在一起的三只螞蚱,誰都無法輕易脫身。
朱碰碰已經一年沒出現了,有的說回老家了,有的說在南京做工程,真正的落腳點也只有朱瞧瞧知道,但她打死也不說,這邊的工地就留下吳正音對付。他賒購混凝土、賒購鋼筋和水泥,賒成了,就把工程推進一點,沒賒到或人工調不過來,就不做,把項目發包方搞得火冒三丈卻無計可施。早先時候,他撥過去的電話朱碰碰還接。朱碰碰說,我把妹子都押給你了,你急啥?碰上討債的,恁往我身上推唄!吳正音問,那我的工資呢?你啥時給?電話那頭便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倘若再逼他,便說,你把我親妹賣了唄!
有那么幾次,吳正音擱下電話后還真想過,這女人值幾個錢?三十一二歲的年紀,肉身豐潤卻也緊致,身材高挑倒也勻稱,沒嫁過人……想著想著,又有些心酸,農村女人這么大年紀,孩子都和娘一樣高了。
來到離小區不遠的菜場,臨近春節,許多外地的菜販都回老家了,偌大的地方顯得有些冷清,剩下幾張熟悉的面孔套起近乎,吳老板、吳老板地喊他。吳正音稍作躊躇,覺得買兩條帶魚還是要的,大家眼中的老板,總不能太寒磣吧!
眼下他負責的工程,是一個車用天然氣加氣站的站房與罩棚建設項目,五百萬的土建投資,算是小工程。項目發包方是一家大型運輸企業,公開招標后,一家民營建筑公司中了標,隨后甩給了朱碰碰的工程隊。對于這種項目轉包的行為,項目發包方心知肚明,卻苦于找不到法律條款退標。工程合同是與建筑公司簽的,項目經理是建筑公司正兒八經的員工,其他需要資質的崗位也都有建筑公司的員工掛名,而現場實際負責人卻是吳正音。
到目前為止,朱碰碰只拿出過五十萬元,一筆二十五萬,從建筑公司買來標的,另一筆也是二十五萬,作為履約保證金打到項目發包方的賬戶上。按建筑業的潛規則,施工方肯定是要墊付一定資金的,但朱碰碰沒給吳正音一分錢,建筑公司自然也不會給,吳正音便找借口拖延進場日期,等項目發包方首付款打到賬上后才拉起隊伍。根據合同,項目發包方按工程進度付款,首付款用完了,建材賒賬也不行的時候工程便進行不下去了。項目發包方一看工程進度沒達標,不肯放款,吳正音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好在項目發包方時間拖不起,上級對其固定資產投入完成率是有績效考核的,只能擠牙膏似的再付點款。就這樣,工程在拉扯戰中一點點做起來,吳正音還要從捉襟見肘的款子里劃出點生活費對付工地上的一頓午飯以及他與朱瞧瞧兩人的日常。
雪稀稀拉拉下著,像堅硬的米粒。下了大半天,停了會兒,然后接著下,卻依然不是紛紛揚揚的那種。落在樹上、灌木上,漸漸變軟、變小,直至消失,怎么都無法積起來。再過二十天就是春節了,工程遇雪提早停了下來,建筑工人們還在,眼巴巴等著拿到工錢回老家,吳正音卻在唱空城記。合同上的完工日期已經接近,工程量卻只完成了50%左右,項目發包方付款額也超前了一部分,再去討要,定是自討沒趣。但如果不努力一下,工人們還不把自己撕了!
望望窗外滴滴嗒嗒的屋檐水,吳正音真不愿出門,沒聽到朱瞧瞧下樓的聲音,她肯定又沉迷在肥皂劇里了,這個女人難道真是沒心沒肺沒胃?幾天又過去了,他已徹底坐吃山空,再花錢要刷自己的信用卡或支付寶了,她的冰箱也應該空了吧,可也沒見她出門買過食品。
吳正音終于忍不住了,拐上樓梯,朱瞧瞧果然在看言情劇,她笑嘻嘻地開了門,然后一扭頭,繼續把關注點投向了電視屏幕。
吳正音拉開冰箱一看,空空蕩蕩,慘白的燈光下,冷氣也遁得無影無蹤,一片死寂。
瞧瞧,你得想法讓你哥過來,人不來,至少打點生活費過來,再不給錢,你這親妹子也要喝西北風了。朱瞧瞧轉過頭來朝他翻了翻白眼,你自己再去和發包方商量商量嘍!吳正音說,我算什么呀,人家能搭理我嗎?你哥不來處理,我也跑路了,大不了這兩年的工資不拿了!朱瞧瞧皺了皺眉頭,我哥有他的難處,你不要逼他了。吳正音的火氣似乎在胸腔里“嘭”的一聲炸響了,你處處向著你哥。現在工人追討工資,發包方催我進度,你說這個年關怎么跨過?朱瞧瞧說,你吼啥呢!他是我哥啊!我不向著他向著誰?你是我什么人啊?
吳正音馬上蔫了下來,是啊,我是她什么人啊,說穿了,還是伙計與老板的關系唄。當初他與朱碰碰、朱瞧瞧三人都住在工地上,后來朱碰碰消失了,偏偏加氣站“螺螄殼里做道場”,只得外面租房住,同一幢樓里一上一下兩個單元,近一年過下來,嘴唇碰舌頭,她向他慪氣的時候可不少。
吳正音把手一甩,出門找飯店去了。他和朱瞧瞧蟄居的小區,是一個封閉的農民新村,說是農民,其實早已無地可耕,巨無霸的小區也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小區內都是相同設計規格的一幢幢四層樓,每幢落地面積近一百平方,縱橫整齊,但并無錯落有致,房東一般自己住二樓,底層留出樓梯間后做店面,三樓與四樓則分割成小套房出租,保證每個單元有一個小小的廚房與衛生間,房租比外面的商品公寓房便宜很多。因此,小區內的外來人口遠遠超過了本地人,估計總有八九千呢,圍繞這些人的服務也應運而生,足不出小區便可享受各種配套,超市、浴室、藥房、理發店、網吧等應有盡有,但最多的還是吃食店,重慶大嘴烤魚、沙縣小吃、西安涼皮……似乎天南海北的特色美食都匯集到了這兒。吳正音走進一家老北京炸醬面館,叫了碗打鹵面,坐下想了想,終覺得不妥,便又叫了一碗,然后拿起手機,瞧瞧,到“老北京”來吃面了。
朱瞧瞧穿著棉睡衣匆匆進店,顯然是餓了,也不搭理吳正音,端起碗就是一筷子。吳正音愛憐地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這個女人一直想著他,而他顯然辜負了她。
我想來想去,你哥如果再不露面,這次只能找建筑公司要錢了。吳正音嘴里含著熱面條,說話有些口齒不清。
建筑公司?朱瞧瞧嘀咕一聲,沒有接口。
你看哦,這項基建工程,名義上一直是建筑公司的,發包方打過來的錢,也是先到建筑公司賬上再支給我們,我是沒辦法了,拖也拖不過去了,明后天只能讓工人們去建筑公司要,它如果不理咱,就去信訪辦反映一下。建筑行業農民工工資按時足額發放的問題,政府一向很重視,拖欠或賴賬鐵定會重拳出擊,如果列入黑名單,這家公司以后投標資格都沒有了,所以啊,嘿嘿。
你就缺德唄!朱瞧瞧扔了一個白眼給他。
是挺缺德的,這不是沒辦法嗎,而且替你哥把建筑公司得罪啦!
你……朱瞧瞧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又氣又急的樣子。吳正音探頭一看,還有小半碗沒吃呢。
那我們這個建工隊還能在這兒立足嗎?建筑公司還不和我們翻臉?朱瞧瞧發了會兒呆,不行,這事我得先匯報一下!她說。
吳正音聳聳肩攤攤手,心想,總算肯擔點責了。
走出面館,朱瞧瞧遠遠落在后面撥電話,不一會兒,便傳來吱吱咕咕的說話聲,吳正音知道他們兄妹已對上話了。朱碰碰的窘迫,大致原因他知道,前些年在這兒承接了一個大型食品商城工程的項目,也是從建筑公司買過來的,落成后商鋪卻賣不出去,大老板回攏不了錢,就連帶著把朱碰碰給坑了,朱碰碰拆東墻補西墻,最后只得跑路。
對話時間不長,朱瞧瞧很快趕上來,硬蹦蹦甩出四個字:你看著辦!吳正音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問她,你今年過年回去不?朱瞧瞧睨了他一眼:我能分到多少工資?如果有五六萬,就回去唄,想辦法把自己給嫁了。有那么一瞬,吳正音看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嫵媚。
建工隊伍齊刷刷的時候也就三十來人,七拐八彎還都是朱碰碰帶出來的親戚或老鄉。當初過來后頭幾個月安安穩穩地跟著朱碰碰干活兒,不多久就成了松散型的水陸二棲部隊。蟹有蟹路蝦有蝦徑都在裝模作樣搞住宅裝修,吳正音來叫了就去工地干兩天,不叫就東一攤西一堆到處接私活兒。一聽吳正音讓大家組了團去要錢,先是嚷嚷著把他和朱碰碰臭罵了一頓,后來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究竟是去項目發包方處討還是找建筑公司要,或者直接去信訪辦反映,各人有人的想法,最后,大家還是聽從了吳正音的建議,找建筑公司。還有50%工程量沒完成,本來就是自己的責任,再去為難項目發包方,一來說不過去,二來以后工作上怎么接觸溝通啊?而建筑公司不一樣,作為工程中標單位,理應向工程墊付部分資金,工人們去鬧,諒他們也不敢翻臉,一旦買賣工程項目的事擺到桌面上了,更沒好果子吃。
次日一早,大伙兒按電話里約定的時間,從各自承租房向建筑公司集中。到了門口,卻發現有幾撥比他們來得還早,一打聽,也是來要工資的。這下熱鬧了,大伙兒的心情也如陽光驅散了陰霾,壯大的革命力量給了他們維權的底氣。門衛也不阻攔,按照指示牌,一干人推推搡搡走到了三樓,這是建筑公司的中樞所在,董事長、總經理、財務總監都在這一層。一看,門都關著。有人拿起電話向吳正音報信,吳正音說再等等,說不定還沒上班呢。眾人于是在走廊上席地坐下,分起了煙聊開家常。又過了好一陣,建筑公司的人依然無一現身,有人等不耐煩了再到門衛處問詢,門衛才期期艾艾地說,領導們早放假回家過年啦!這一下,像是點燃了火藥桶,走,告狀去!到信訪辦去!
事情的結果自然在吳正音的意料之中,建筑公司的一個領導主動聯系他了,開場白當然是氣急敗壞的訓斥,然后說按工程實際進度不付款也不是不行,但仍以大局為重可以預支一部分。吳正音電話這頭賠著笑臉連連替工人們道歉,開口預支一百萬,領導說那怎么行?最多五十萬。雙方于是農貿市場內討價還價似的,最后敲定了六十八萬這個數字,領導讓他做好工資表,必須建筑工本人一個個去建筑公司簽字領取。吳正音頗為躊躇,朱碰碰欠了他兩年工資,他一度想把自己的全給結了,但算來算去捉襟見肘,便給自己寫了八萬,給朱瞧瞧寫了六萬五,再根據工人的工作記錄一一造表。瓜分完畢后,遞給朱瞧瞧,你看看,行不?是不是向你哥匯報一下?朱瞧瞧瞄了幾眼,說不用了,但還是用手機拍了個照。吳正音便揶揄道,這下你可以回去嫁人嘍!朱瞧瞧“呸”了一聲,不用你管,停了停,又輕輕遞過一句,放心好了,不會纏著你的。吳正音的臉霎時變得通紅。
現在,吳正音的車已駛入馬鞍山境內,沿申嘉湖高速出浙江湖州,然后進入安徽,上滬陜高速,跨過六安地區到河南老家,應該是行程最短的路線。一路偶有飄雪,幾個小村莊顯出銀裝素裹的模樣,屋頂的炊煙雖然遇風即散,卻也喚起了他陣陣鄉思。吳正音想,要不過年后就不出來了,窮就窮點,太累了。思忖至此,往邊上睨了一眼,朱瞧瞧歪著頭在副駕駛室睡著了。
工人們領了工資,大都已陸續上路回鄉了,也有不走的,吳正音摸了摸底,留下一個不回的看管工地,又搭上一天時間置了些年貨。而此時,還看不出朱瞧瞧回鄉的跡象。他問她,回不回?她不答,又問她,準備怎么回?她仍不答,吳正音便決定不管她了。他把自己的破桑塔納加足了油,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心想如果不拋錨的話,十個小時左右便可到家了。
只要真想回家,其實并不遙遠。昨晚早早上床,睡了個囫圇覺,清晨一腳跨出房門,卻見門口堆滿了行李,朱瞧瞧也不敲門,倚在欄桿上等他,寒風已吹亂她的頭發,吳正音看得一陣心疼。他和朱氏兄妹屬于同一地區不同的縣域,相隔百多公里,屬于那種跨一步親密,退一步疏遠的距離。
朱瞧瞧上車后也不多語,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看不出她有回鄉的興奮和期盼,吳正音不敢多說話,猛踩油門悶頭開車,腦海中他和她的一幕幕卻在回旋。她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還是十六歲的青澀模樣,梳著兩個長辮子,穿著一件無袖無領的花布汗衫,雖然樸素,卻充滿青春活力,紅撲撲的臉,結實勻稱的身子……朱碰碰是他建工學校的同學,暑假約他過去玩,那個時候,三個人都對未來充滿憧憬,覺得世界正向他們敞開懷抱,齊刷刷走在一條開滿鮮花的道路上。吳正音待了好多天,幫她割羊草、剝玉米,朱瞧瞧說,我也要像你和哥一樣考上中專,跳出農門做干部,他則紅著臉握住了她的手。再見到她時已是十年后,朱碰碰拉起了一支頗具規模的建工隊,而他結婚生女,好高騖遠頻繁跳槽碰得頭破血流,從事業單位跳到國企,又從國有企業跳到民企,路越走越窄,眼看所在的民企又瀕臨破產,最后,朱碰碰收留了他。而此時的朱瞧瞧卻還留在娘家,眉目間鐫刻著花樣年華不應有的憔悴。再往后,他們三人就一起轉戰大江南北了。
你哥也回了吧?吳正音問朱瞧瞧。
似睡非睡的朱瞧瞧嘟囔了一句,似乎是:他不會回的。
吳正音感到奇怪,忙問為啥?
朱瞧瞧這時也好像忽然清醒了,有些掩飾地說,南京那邊的工程要趕進度吧,聽說就放年三十和初一兩天假。
他自己管的工程趕進度,這兒的工程就不聞不問了?吳正音有些吃醋,想到這次回鄉還是見不著朱碰碰,不免又懊惱起來。
往后的一路,兩人基本沒有交流。車進合肥服務區加足了油,吳正音靠在駕駛椅上小瞇了一會兒后,進商場買了兩個五芳齋粽子,剝了一個遞給朱瞧瞧,朱瞧瞧不接,說吃不下。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敢多問,驅車駛出了服務區。
黃昏將盡的時候,車子駛入了朱瞧瞧的家鄉,光突突的樹枝,空曠的農田,墻角被風堆集在一起的紅紅綠綠白白的廢塑料紙袋,對面車輛開過,掀起一片塵土。這冬天的景象和幾年前沒有什么不同,唯一改變的是又多了幾幢花里胡哨的屋子,朱瞧瞧望望窗外,突然對吳正音說,我在縣城下車,你把我放下就走吧。吳正音有些奇怪,怎么啦?你東西也不少,我送佛送到西,這兒去你家不耽擱多少時間。朱瞧瞧說我在縣城還有事要辦,到時自己會想法子回村里。話說至此,吳正音也不好強求,遂下車把她的物件搬了出來堆在路邊,說了聲“再聯系”,便上車起步。這個時候,他從后視鏡看到朱瞧瞧一直在目送自己,有些恍惚的樣子。
路上又開始下雪了,且越下越大,要不是在這兒拐個彎,這場雪就躲過了,朱瞧瞧啊朱瞧瞧,我倆是互相克命的人哪!吳正音自我解嘲地搖搖頭,雨刮嗞嗞作響,顯得有氣無力,真擔心這破車半路拋錨在雪地里。家鄉越來越近,省道兩邊的楊樹也越來越臃腫,像極了一個個背著厚重行囊回家的人。待進村口,這里的樹更是不修邊幅,鼓鼓囊囊的,快春節了,這場還在下著的雪,把村莊打扮成了富足的暴發戶,一些枝條無法承重,就細細簌簌卸下一些。進門的當兒,一團雪坷垃從天而降,險些砸中了他。
老婆就像這團欲喜又怨的雪坷垃,眼里滿是歡愉之色,說出來的卻是埋怨話。吳正音哄了幾句,眼看大功告成,待說出兩年只拿到了八萬元工資時,氣氛便徹底反轉了。這婆娘背對他,不再理睬,把鍋碗瓢盆摔得砰砰響,毀了他原本好好的情緒,倒是女兒,爸爸、爸爸親熱地叫他。吳正音眼眶一熱,心想每年為這么點錢確實不值得出去,近十年蹉跎,對不起她娘倆,自己當初從好端端的事業單位走出,她也沒有埋怨自己。不行,不能再錯下去了,一定要設法聯系上朱碰碰談一談,好聚好散。
兄弟都分家了,二老和大哥住在一起,兩年未見,一眼望過去又蒼老了不少,吳正音暗暗自責,又感慨起自己的命運來,眼看年屆不惑,卻仍是一事無成。晚上,大哥為他接風,一起干了不少白酒,喝得面紅耳赤。席間談起了明年的打算,爸媽的意思,也是年后不要出門了,就在本地找個活兒干,吳正音腦僵舌大,也不知自己許諾了什么。
次日醒來,仍然口干嗓疼,雪后天晴,太陽已照到屁股,女兒搖著他的身子,催他起來,說要到外婆家去。吳正音望望屋里頭的,見她仍是一副不搭理的模樣,只得訕訕起身,洗漱了一番,在帶回家的禮物里挑了幾樣放在車里,等女兒蹦蹦跳跳牽著她娘的手出來。
丈母娘家在鄰村,兩年多沒來,村容村貌變了不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雪后初霽,道路上的積雪已被車轍掃蕩,一片狼藉。小舅子在新建的樓房門口等候,四層小樓建得氣派,一眼望去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吳正音不由得自慚形穢,前些年小舅子也在江浙一帶,做了幾年出租車司機,回鄉不久就翻建了老屋,而自己離家多年仍是窮困潦倒。和丈人一家寒暄過后,稍稍閑聊一陣,便到了開席的時間。自然又得上酒,喝著喝著,老丈人的話就不客氣了,你這個女婿哪,把我姑娘一個人扔在家里,我這里啊,也有近三年不登門啦。吳正音只得尷尬地賠著笑。小舅子則一旁敲邊鼓,俺這些年不去南方了,你也甭走了。吳正音說,是啊,這次來,我本想與你合計合計,有啥好營生。小舅子便說,咱們搞民宿咋樣?民宿?吳正音一愣。小舅子又說,咱這附近有些景點,把自家住房收拾收拾開個家庭旅館現在不是很時髦嘛,投資不大,也沒風險,沒客人來,就當自己提升一下生活水平。吳正音頻頻點頭,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鄉村旅游這一塊現在政府支持力度也蠻大,屆時,動員村里的人一起搞,店多攏市,再讓村委會幫助吆喝幾聲,可能是條路子。小舅子又拍了拍他肩膀,你是搞建筑出身,裝修的活兒都自個兒接下來,不是挺好嗎?
吳正音霎時興奮起來,如果鄉鄰們都這樣搞,光裝修業務就不少,不賺他們大錢,弄點工時費還是有的。至此,他下定了年后留鄉的決心,只是,怎么向朱氏兄妹開口呢?接下來的幾天,他始終處于亢奮之中,游走于村里村外,串門、打牌,似乎又回到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光。
轉眼已是大年初七了,吳正音似乎已把那邊的半拉子工程忘得一干二凈,即便偶然想起,思緒也隨即迅速飄走,但避之不及的終究還是來了。一大早,朱瞧瞧就打來了電話,他看了看來電號碼,沒接。鈴聲固執地響到了息滅,隨即又響起,吳正音無奈地按下接聽鍵。啥時走?朱瞧瞧顯然頗不耐煩,帶著火氣。他則揣著明白裝糊涂:啥時走?去哪里?哦,俺不想走了,你一人去搞掂吧。
啥啥啥,你不去了,你不去我咋辦?電話那頭顯然猝不及防,他甚至可以想象朱瞧瞧一臉驚慌的表情。
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這樣啊,半路撂挑子!驚慌之后是憤怒了。
我撂挑子?是你哥撂挑子吧!
朱瞧瞧一陣沉默,吳正音又有些不忍,說,瞧瞧,我也不想這樣的,你看,外面待了兩年沒回家,只拿了八萬塊錢,家里意見忒大。再說了,項目經理、施工員都有名有姓,我算個球呀!你呢,這幾年在工地上,工藝啊流程啊,難道不比我清楚?工人也都是你哥帶出去的,能服你,缺了我,地球照轉。
朱瞧瞧又氣又急,連連說不行不行,哪有女人去管工地的!
這邊還想說什么,朱瞧瞧已把電話擱了,只撂下一句:你等著。
吳正音一陣緊張,心想,難道她要找上門來?咋辦?腦門上竟滲出了汗珠。
晌午,朱瞧瞧果然風風火火地來到了村里,像是還細心打扮了一下,吳正音看她拎著幾件禮物,臉上也看不出慍怒,懸著的心才放了下去。
嫂子呢?嫂子在嗎?我來望望她呢,朱瞧瞧說。
吳正音婆娘聽見聲音走出來,滿臉警惕地上下打量朱瞧瞧。幾年前,她倆見過面。朱瞧瞧嘴巴甜甜地叫了聲嫂子,看了眼吳正音,然后說我想向嫂子再借吳哥半年時間。剛跨出門檻的女人一愣,也看了吳正音一眼,連忙回應,屋里頭說,屋里頭說。三人進屋坐下,朱瞧瞧正眼不瞧吳正音,拉著女人的手說,南邊的工程只完成了一半,還是要請吳哥去坐鎮,沒他不行,嫂子再幫我一次吧。半年,半年時間,鐵定讓他回來。婆娘瞄了瞄吳正音,說,正音這兒接著活兒呢。吳正音連忙接上去:對、對、對,村里考慮發展民宿,都要裝修改造。
朱瞧瞧看著倆人,“哇”的一聲突然哭了出來,我哥人已不在了,讓我一個女人咋辦啊!
你哥不在了,啥意思?吳正音有些丈二和尚。
他去年八月份的時候人就沒了。
什么!吳正音大吃一驚。
朱瞧瞧抹了抹眼淚:這事一直不敢告訴你,就怕你撂挑子,也怕大家知道了都來要債。
朱瞧瞧哭泣著斷斷續續地說開,吳正音總算清楚了前因后果。朱碰碰避債,一直躲在南京的工地上。這天上午八時,工人們看他準時駕著那臺桑塔納3000來到施工現場,下車后在工地上轉了幾圈,人就不見了。第二天早上,那臺車還停在老地方,有人開玩笑說是不是打牌欠錢被債主綁架了,打他電話,已關機,拉拉車門,鎖得死死的。眾人最后在工地二樓的一個房間看到躺在地上的朱碰碰,有人把手伸到其鼻下,竟然一點氣息都沒有。后來刑警、法醫都出動了,結論是心肌梗塞,排除了他殺。
我哥死得冤,才四十歲,一定是壓力太大引起的,要是那會兒身邊有個人,他就不會這么走了。說著說著,眼淚又吧嗒吧嗒掛下來。
吳正音說,怪不得八月后打你哥電話一直關機,但不對啊,過年要工資那會兒,你不是還打你哥電話請示嗎?
那電話是打給我嫂呢!朱瞧瞧說。
你嫂子把活兒攬啦?
她不攬又能咋辦?哥在外欠了不少債,知道我哥已沒了的債主追著嫂子要。嫂子算了下,把現在的工程都完成了,只要能按時結賬,還掉欠債,多少還能有點余款,所以咬牙也要做下去。
半年,就半年時間,把加氣站工程做完了,你就回來。朱瞧瞧懇切地說。吳正音避開她期盼的眼神,望了望自己的婆娘,輕輕嘆出一口氣。
大年初十,吳正音和朱瞧瞧回到了兩人的小樓。小區里稍顯冷清,大部分租客估計都得過了正月十五才回,那些吃食店也十之八九沒開。離開了差不多二十天,房間里已有一股霉味,朱瞧瞧幫他打掃衛生,拉開窗簾,幾縷陽光照進來,細細的灰塵在明亮處輕舞,吳正音恍惚間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似乎一直跟著眼前這個女人在過日子,這次只不過和她回了趟老家,然后繼往開來。
希望半年時間完工,吳正音想,難度還挺大,年前從建筑公司拿到的錢已分完,接下去還得項目發包方先打款才能啟動,但怎么說服他們呢?朱瞧瞧這么一哭,于情于理都難以拒絕,唯一安慰的,倒是婆娘也支持他出來掃尾,唉,倆人的心都太軟。
那天送走朱瞧瞧后,他就想到了錢的問題,隨即撥通了項目發包方工程負責人的電話,說是拜個晚年。對方說,這大過年的,也不想罵你們,干活兒拖拖拉拉,討錢倒是急吼吼,工程款嘛,你回來了再談。
下午,他晃悠悠來到了項目發包方的辦公樓。這家公路客運與物流兼營的運輸企業辦公樓建得如此豪華氣派,幾百萬工程款還不是個小錢?吳正音給自己打氣。基建辦的人一見他就問,進來時,門衛沒罵你?吳正音一頭霧水,罵我?他干嗎罵我?
加氣站沒按期竣工,全公司上上下下一千職工人均損失五百元年終獎。
吳正音的臉霎時熱了起來,微微躬了躬身子,小心翼翼地說,我是個打工的,混口飯吃,也是想盡快完成這個工程的。
對方看了他一眼,慢慢吞吞地說,年前的LNG價格是多少,你知道嗎?九千元到一萬元一噸!遠遠超過柴油了,所以啊,去年沒竣工也不是壞事,如果按原計劃投入使用了,這么高的氣價,也不會有車來加氣。現在我們不急,還是要按合同操作,按工程進度付款。
吳正音聽得云里霧里,聽到最后急了,你們不給點資金,年后就無法啟動了。
那你讓建筑公司過來談,你施工隊直接找到這兒,本身就不妥,目前工程款已支付55%了,我們至少要看到工程量達到60%后再付款吧。不然,上級追究起來可吃不消。
不得已,吳正音只得走進建筑公司,建筑公司的領導倒是和顏悅色,似乎忘記了年前的不快,答應盡快和項目發包方溝通,甚至說,如果無法溝通,他們會訂購混凝土和鋼材送到工地,先動起來。出門后吳正音如釋重負,后來想想,大家是拴在一起的螞蚱,如果再延誤,建筑公司也是受害者。
這次出來,他又從交給老婆的八萬元里拿回一萬五,然后給了朱瞧瞧一萬:喏,工人的伙食費我先墊一下,你給打個欠條。朱瞧瞧推了一下,沒接,吳正音再遞過去,朱瞧瞧收下了。
但愿建站工程接下去能順順利利,早點回家。吳正音想。
說是建天然氣站,但從啟動到現在,吳正音都只是按圖索驥,拿著土建施工圖,這兒做隱蔽工程、那兒開挖管溝,再遠一點做站房基礎。今天項目發包方說什么LNG,他聽不懂,尷尬地站在那兒時覺得自己既然做著天然氣工程,是不是也該學點天然氣知識?待回到房間從電腦上一查,驚出一身冷汗。
LNG,液態天然氣,溫度保持在零下162攝氏度,如果接觸到人體,細胞組織瞬間被凍死;CNG,壓縮天然氣,壓力20-25兆帕(Mpa),即200-250個大氣壓,而普通的家庭廚用天然氣只有2到4個大氣壓。250個大氣壓什么概念,如果拿著加氣槍往你身上一指,會像子彈一樣在人體上穿一個洞。而現在所建設的加氣站是一座LNG/CNG雙氣站,兩種氣體都有,安全性要求比一般的LNG單氣站或CNG單氣站更高。
怪不得當初設計院的幾個工程師屢次問他有沒有加氣站的施工經驗,反復強調工程質量,不允許偷工減料,當時以為老生常談走個過場而已,原來是自己警惕性不高。已建好的擋墻和圍堰有沒有達到設計要求?不然的話,萬一泄漏或爆炸,后果嚴重……吳正音越想越怕,又突然記起,工地上那堆黃沙是朱瞧瞧聯系的,當時也沒細究是海沙還是河沙,按施工要求,管溝中要填滿河沙,然后將CNG高壓管道埋在沙子中,如果是海沙,所含的鹽分就會腐蝕高壓氣管……
這一夜,吳正音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次日天蒙蒙亮,便出現在工地上了。正月十一,大多數企業還沒開工,廠門緊閉,加氣站工地所在的開發區冷冷清清,縱橫整齊的水泥大馬路上,沒有車流,也幾乎沒有行人,稍遠處的村莊被一層薄霧籠罩著。腳下原先泥濘不堪的工地,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從門口望去,加氣站已初具雛形,三個儲氣深井已打好,一口一百米深,另兩口五十米深,上面的鑄鐵井帽與巨大的螺栓能讓人一下子肅然起敬。LNG儲罐座基、圍堰、擋墻已完工,管溝開挖了一部分,年前年后的幾場小雪,溝里積起了幾寸深的水。
吳正音走到黃沙堆前,用手撥了撥,有幾個小貝殼,兩個長長的,像釘螺。另幾個都是半瓣的,應該是文蛤殼,心里當即一緊,趕緊抓起一把,用舌頭舔了舔,有一股咸咸的腥味,連忙吐掉,隨即想起總有工人朝著這堆黃沙小便,但此沙子是海沙已無疑。沙子的供應商是朱碰碰的老朋友,朱瞧瞧采購時沒簽合同,貨款也欠著,必須退了,他想。隨后,又摸了摸邊上的磚堆,這是成本最輕的煤渣磚,主要用于實體圍墻和擋墻,圖紙上只要求實體墻,什么品質的磚沒作要求。吳正音想,實體墻的本意是安全性要求,圍墻防止外來人員、外來火種進入,擋墻是把設備區與服務區隔開,但煤渣磚也就是個擺設,材質疏松,根本不堪一擊。這么一路走一路查,整個工地似乎處處都留下了安全隱患。零度左右的氣溫,他的額頭卻不斷地冒汗。
這幾年和朱家兄妹搭檔,采購上的事基本沒紅過臉,但更換建材的想法和朱瞧瞧一說,兩人就起了沖突。她不以為然,海沙腐蝕鋼管,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河沙要貴40塊錢一噸呢!至于換掉煤渣磚,就更不樂意了,設計上無要求,就是出了事也找不到你頭上。監理都不說,你傻不拉嘰的扯什么談?朱瞧瞧最后蹦出一句粗話。
吳正音不同意,現在是終身責任制,多少年以后也會找到你。
朱瞧瞧態度卻異常堅決,你傻啊,你看工地墻上的銘牌,法人代表、基建負責人、項目經理、工程監理……哪里有你的名字?找得著你嗎?
更不如意的還在后頭。
加氣設備屬特種設備,安裝前需向當地技術監督部門備案,安裝過程中,設備工程師、技監管理等各方人員得多次到現場共同檢驗確認,然后才能進入下一道工序。適逢全國加氣站建站熱潮,LNG設備供貨方是行業內知名企業,生意好得不得了,不多的十幾位設備工程師被派往天南海北滿世界地跑,分身乏術屢屢失約,大企業財大氣粗,被催得不耐煩了,便說,你土建猴急什么?耽誤了工期,我們會向項目發包方支付違約金的。
這可把吳正音坑苦了。他急得跳腳,年后,工程進展頗為順利,建筑公司打進了啟動資金,天氣也照應,半年完成工程的愿望眼看能實現,但技監檢驗不完成,設備安裝不了,他的掃尾工程就做不下去。老婆與小舅子催過多次了。吳正音試著與朱瞧瞧商量,她依然不放他,工程全部完了再走,好嗎?她說。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真是狠不下心。他想起了那個暑假,想起了這些年南征北戰、住在集裝箱工棚里苦中有樂的日子,三個曾經充滿理想那么無憂無慮的年輕人,一個已離世,另兩個難道真要被生活從里到外擊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
但設備上的事,吳正音也只能敲敲邊鼓。項目發包方態度不明朗,他眼下可做的,只有關照工人們各自找活兒去,等他電話再來工地,而自己每天去巡視一番,和住在工地的管夜老頭扯上半天山海經,等待設備工程師哪一天不約而至。朱瞧瞧呢,窩在房里看網劇,從上午看到深夜,看得天昏地暗。
真盼望工程快點完工,早日結束這種頹廢的生活。
春節過后,堅挺的LNG價格開始下降,九千,八千,七千……當春回大地北方停止供暖時,已和柴油價持平,然后繼續下探,到暑期時已接近了四千五百元/噸,業內預測今冬明春幾無回漲可能,項目發包方終于重視起來,這家龍頭運輸企業壟斷了當地的客運市場和半個物流業,加氣站如能早一天投運,現有雙燃料車的優勢就能顯現了,連連對設備方撂下狠話,發出律師函,企業終于派來了工程師。
這個時候,夏季已過去,秋風開始帶來悲涼,吳正音得到這個消息時,心中先是一股熱浪,然后似乎刮進了一陣陣的秋風,整整被耽擱四個月啊!
接下去隱蔽防雷設施、管溝蓋板、強電工程等掃尾工作都頗為順利,吳正音把竣工結算的資料做好交給朱瞧瞧后就想離開,討錢和零星善后的事不愿再摻和。朱瞧瞧幽幽地說,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你忍心嗎?他竟無言以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這么拖了下來,這一拖,拖到了出事。
爆炸發生的那天夜里,吳正音正在收拾行李,老婆已下了最后通牒,他也決心和朱瞧瞧攤牌,不能再待下去了。大約晚上八點左右吧,接到站區斷電的電話,他隨即通知電工馬上趕過去,后來想想明后天真要走了,自己還是去看一看,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崗,對朱瞧瞧、對自己良心也有個交代。
這些天項目發包方與設備方在調試CNG設備,土建上只是做些配合,有些調試不能中斷,晚上得接著干,剛才來電說,站區突然斷電,一片漆黑,設備也驟停了。吳正音趕到的時候,電工還沒到,項目發包方和設備方派來的工程師滿臉焦急,他又打電話催了催,然后自己先排查起來。這個加氣站項目電氣工程包含在土建標的中,強電施工質量吳正音還是了然于心的,覺得電氣硬件上肯定沒問題,大概率是跳閘,估計設備瞬間功率過大引起的。
果然,走進配電房,手電一照,就看到總閘和其中兩路跳了,吳正音抬手就要合上,但隨即想到,不對啊,加氣站用電設計負荷是大大高于實際需求的,LNG設備還沒啟動,僅僅CNG壓縮機運轉就引起跳閘,似乎不合理。另外,設備區和服務區、辦公區電路是分開的,設備區又分了好幾路,如果其中一臺設備瞬間功率過載,跳這一路就是了,為啥跳掉了兩路,進而又引發了總路跳閘?
跟著走進配電房的設備調試工程師看到僅是電路跳閘,就催著上電。這時,電工也趕到了,吳正音把顧慮一說,電工也有同感,說這么個跳法,應是短路或其他原因,不會是功率過載。設備工程師卻說,先把我這路合上試試吧,不一定會再跳,黑燈瞎火的,你們怎么排查?這又不是幾分鐘點能搞掂的事。見吳正音和電工都沒反應,便又說,如果合上了不跳,你們明天來排查,今天先讓我把活兒干完。吳正音只好朝電工點了點頭。
合上電閘后,CNG壓縮機便轟隆隆運轉起來,幾分鐘后,爆炸發生了。只聽得“咣當”一聲巨響,CNG壓縮機房的鑄鐵房頂被掀掉了大半,然后這飛舞的房頂和另一件從機房里蹦出的物件向服務區斜飛過來,撞破了設備區與服務區之間的擋墻,裹挾著幾塊煤渣碎磚,向吳正音和電工飛來,他倆此前在配電室又討論了一會兒,這時剛走向設備區想再觀察觀察,吳正音瞬間反應過來,一把推開電工,那些東西,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朱瞧瞧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搶救室內,主治醫生示意她作最后的告別,雙目緊閉渾身血污的吳正音艱難地張開嘴斷斷續續說著什么。她俯下身去,終于聽清微弱的聲音: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去……朱瞧瞧號啕大哭,好,好,我們一起回去,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一滴一滴的熱淚落下去,落在吳正音脖子上、臉上,他污穢的臉龐愈來愈清爽,不惑之年的男人,還殘存著青春的英俊和不羈。
事后相關部門調查,此次的事故是CNG壓縮機液壓油箱爆炸。
CNG設備早就安裝到位,由于LNG設備工程進度的延誤,CNG的調試也被擱置了,新壓縮機一直沒有運轉,機械潤滑性降低,且部分附件日曬雨淋,使得一個重要密封皮圈變形。那日調試時,從CNG撬裝車上接入的氣源壓力約19兆帕,設備工程師正將輸出氣源壓力在22-26兆帕間調試。調到25兆帕時,變形的密封皮圈漏氣了,大量高壓天然氣體瞬間竄入液壓油箱,掀掉了液壓油箱頂蓋,又掀掉了CNG壓縮機房的鑄鐵房頂,飛濺的一噸多液壓油像一朵朵鐵蒺藜花,嵌滿了整個設備區。
至于跳閘,則是設備工程師接錯了CNG壓縮機上的電源正負極,第一次設備自我保護斷電并連帶電腦服務器電路跳閘,第二次再強行通電,設備按程序設定默認正常。爆炸時他們一干人都在儀控室內,只波及了吳正音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