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標
還是集體化的時候,憨狗就是聞名村里的壁鬼。其實“壁鬼”這個名字,就是專門給躲在墻壁內(nèi)叫號的人起的綽號。
這不,還有三天就過年了,村里放干了魚塘。天寒地凍,生產(chǎn)隊長帶著五六個小伙子全都穿上雨靴連長褲的雨衣下塘捉魚。
整整一個下午,大大小小的魚全捉了上來,裝進了岸上的篾籮,接著抬進了村頭的大祠堂。
傍晚,村里人都拿著菜籃、臉盆、水桶什么的聚集在祠堂內(nèi)。幾個有聲望的村民和隊長在忙著分魚。先挑出大魚,一股一股堆放在地上。今天是按門戶分魚,每戶一股,地上滿滿當當?shù)囟蚜司攀斯?。沒有秤,也不用稱,憑眾人眼光,多的勻出,少的補上。等待分魚的村民靠墻圍在四旁,眼睛骨溜溜地看著,不時有多嘴的—隊長,這股好像少了一點;隊長,這股大魚好多。
誰多嘴,隊長就拿眼瞪誰,斥責道,就你名堂多。便真的過去翻翻看,比較比較。
最后,大家看看勻得差不多了,隊長拿出分魚花名單,大聲叫喊,壁鬼,分魚啦!
壁鬼憨狗大聲應(yīng)著,來了來了。他忙擠出人群,從隊長手里接過花名單,轉(zhuǎn)身躲進祠堂左側(cè)的小雜間里,等待隊長叫名字。
村里有個規(guī)矩:隊里分東西,一不抓鬮,二不排隊,三不論資排輩。喊一個忠厚心實的人做壁鬼,隔墻叫名,叫到誰的名字,誰就去拿,好省事。
村里好多人都不愿做壁鬼,怕挨罵。分到好的笑,分到差的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愿得罪人呢?
隊長為這事特傷腦筋,最后只能指派憨狗去做壁鬼。憨狗挺樂意的,逢人就說,是隊長看得起。
憨狗爹娘死得早,姐妹全嫁了人,他腦子遲鈍,說話大舌頭,有點含糊不清??伤麨槿酥液駸嵝?,不管誰家碰上為難事,他只要在家,隨喊隨到,盡心盡力。他都四十多歲了,還是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細婆也帶他相過好幾回親,不是女人嫌他家里窮,就是他嫌女人不好,條件好一點的女人只要聽到憨狗的名字,就躲得遠遠的。
后來,細婆歲數(shù)大了,再也沒有精力去操這份心,只好讓他順其自然。
分魚開始了。隊長指著地上一股魚大聲說,這股是誰的?壁鬼在雜間內(nèi)馬上回答,強仔咯。外面馬上有人接嘴,強仔咯!
強仔拿著臉盆馬上過去裝魚。
隊長又指著一股說,這股是誰的?壁鬼回答,二牛咯。外面又有人應(yīng),二???,二??煅b魚!
二牛媽拿著竹籃子慢慢騰騰地過去撿魚。她沒看中這一股,心里有氣,臉色難看。
這股是誰的?三矮咯。
……
祠堂內(nèi)喊一聲應(yīng)一聲,此起彼伏,有條不紊。壁鬼在小雜間里每叫了一個名字,就拿圓珠筆在花名單上的名字后面打個勾,做個記號。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地上的魚堆不見了,只留下滿屋的魚腥味。最后一堆是壁鬼的,也不用隊長叫,已經(jīng)有人幫他裝好了。這留在最后的一股也可能是最差的,隊長心中有數(shù),壁鬼也不計較,樂呵呵地把魚倒進自己的木盆,屁顛屁顛地回家了。
憨狗習(xí)慣了做壁鬼。每回分完東西,村里免不得有人咒三罵四,他知道自己心里無鬼,常說,讓他罵吧,自己罵自己兜回去。他從不記仇,見面總是笑臉相迎。也就這樣,壁鬼在村里倒成了憨狗的專行,時間一長,村里人也懶得叫他的真名,老老少少壁鬼壁鬼地叫,憨狗從不介意,倒覺得壁鬼這個名字比憨狗動聽。
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村里分了責任田,生產(chǎn)隊也改成了村民小組。壁鬼在自己的責任田里真有股使不完的勁兒。他家的禾苗長勢喜人,比別人的青,比別人的壯。他每天收工回家,總是一步三回頭,田里的禾苗好像嬌美的大姑娘,叫他戀戀不舍。
水稻在一天天灌漿、一天天抽穗、一天天泛黃,看來今年豐收在望。他想,待秋收后托人找個四川女人做老婆。壁鬼看到村上好多單身漢娶了四川女子。他心里樂得跟真的娶了老婆似的,蜜甜蜜甜。
好人命短,到了開鐮割禾,壁鬼突然得病住院,不到一個禮拜就死了,是肝癌晚期。
出殯那天,全村人都頭披白布,家家門前點香燒紙,燃放爆竹。送葬的隊伍一里多路長,浩浩蕩蕩。
細婆坐在壁鬼墳前,一邊燒紙錢,一邊抹老淚,自言自語:“才四十幾歲的人,怎能說走就走了呢?女人的滋味你都沒嘗過。唉,老天爺瞎了眼,好人總是不得壽長……”
壁鬼雖然沒有傳后,但每年的清明節(jié),他的墳上倒是插滿了香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