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的復歸
——論海德格爾對特拉克爾詩歌“金色”的解讀

賈 倩

西南交通大學

在海德格爾后期哲學的代表作《在走向語言的途中》中有一篇演講稿《詩歌中的語言》，引用了奧地利表現主義詩人喬治·特拉克爾的詩作來闡釋其哲學思想。海德格爾在文章中特別注意到特拉克爾詩歌中顏色詞的使用，特拉克爾的詩歌使用了大量斑斕多樣的色彩，顏色意象的使用使詩歌更具表現力，特拉克爾也成為歐洲早期表現主義詩歌的代表詩人。

豐富多樣的顏色詞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而“金色”是特拉克爾使用較多的一種顏色。據筆者統計，在《特拉克爾詩集》中，特拉克爾詩歌中的“金”主要以形容詞和名詞的形式出現，大約出現了76次。與形容詞相關的“金”一般都以積極向上的意象出現，如金黃的亮光、金黃的森林、金黃的美酒、金色的小船等，還有一些與“金色”相關的意象則是較為抽象的意象，如金色的戰栗、金色的呼喊以及金色的涼風等。而“金”作為名詞出現則相對較少，一般為黃金、金屬、五金、金幣等。

海德格爾在《詩歌中的語言》中通過對特拉克爾詩歌中顏色詞的分析，來闡釋其中的象征意義。海德格爾認為：“‘赤紅’是朱紅的豐滿和玫瑰色的溫柔，‘銀白’是死亡的慘淡和星斗的閃爍?！鹕钦鎸嵵廨x和‘金子的可怕笑聲’?！焙５赂駹栒J識到了顏色象征的多義性與對立性，海德格爾認為“金色”是真實的光輝，可以理解為海德格爾將“金色”與“真實”聯系在一起，并且海德格爾又認為“金色”是金子可怕的笑聲，除了這兩種意象，“金色”還有其它的象征意義，本文將具體進行探討。

此外，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異鄉人”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意象，特拉克爾將人的靈魂命名為“大地上的異鄉者”。海德格爾認為：“格奧爾格·特拉克爾的詩作的一切道說始終聚集在漫游的異鄉人上。這個異鄉人是‘孤寂者’，并且也的確被稱為‘孤寂者’。貫穿并且圍繞著這個異鄉人?！惫录诺漠愢l人在大地上漫游，那他們為何漫游，又要漫游到何方，可以從本文中“金色”意象的內涵中得到解答。

一、“金色”：真實與真理

喬治·特拉克爾擅長用隱晦的手法賦予顏色以豐富的情感內涵，顏色詞的使用是一種重要的表達方式。海德格爾在《詩歌中的語言》提到：“‘金色’是真實之光輝”，象征真理之永恒，特拉克爾一般將美好的事物賦予金黃的色彩，如在《凈化的秋天》一詩中：“年之終結如此盛大：金色的葡萄，果園的果實”。[2]46與這些美好“金色”意象的感情基調相同，真實與真理也是“金色”的象征美好向上情感色彩的一種內涵。

特拉克爾在《林邊隱匿處》的詩作中寫到：“那金色的，真實的也常常展示給柔和的癩狂”；“開端金色的眼睛，終結昏暗的忍耐”。海德格爾評價道：“與開端相應的卻是一種觀看和思索，后者金光閃閃，因為它為‘金色、真實’所照耀。當愛利斯在其行程中對夜晚洞開心扉時，這種‘金色、真實’便映現于夜的星池中。”海德格爾認為“金色的眼睛”具有終結腐朽的作用，而這里的腐朽很可能對應的是作者曾經在內心深處的陰暗創傷，而“金色”的眼睛能夠將被遮蔽的東西帶到真實與真理面前。

因此，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很多金色的意象，如金色的小船、金色的云彩、金色的日子等事物，某種程度上可能也具有“真實、真理”的意蘊。海德格爾認為“異鄉人”作為終有一死之人，苦苦漫游的方向是人之本質的家園，“異鄉人”首先要離棄人的腐朽形象，而這種真理之金光也是在大地上漫游的“異鄉人”所尋索的。

二、“金色”：金子可怕的笑聲

特拉克爾的詩歌中同一種顏色的涵義具有對立性，如“白色”既可以代表純潔的愛戀，也可以代表死亡的哀怨。同樣，特拉克爾詩歌中的“金色”也不全是指美好的意象，其中也不乏黑色的金屬、冰涼的金屬、金屬垂死的呻吟、金色的痛苦等消極色彩的描述。表達“暗黑”情緒的“金”一般是做名詞，表現了與真理之金光截然對立的隱喻。這使詩歌呈現出悲哀與痛苦的基調，也就與海德格爾所說的“金子可怕的笑聲”的情緒基調對應，這也體現了特拉克爾“黑暗詩人”的一面。

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金幣、金屬等意象較為常見，因此海德格爾認為“金”也代表著金錢的物欲，認為“金”是金子可怕的笑聲。這在特拉克爾的《致沉寂者》中可以找到依據：“紫色的瘟疫，撕裂綠眼的饑餓。哦，黃金恐怖的笑聲。”特拉克爾在《阿尼芙》中也寫道：“投生者負罪累累。痛苦呀，死亡金色的戰栗。”可以看出“金色”與死亡的含義聯系在一起，正是金屬的欲望將腐朽與死亡顯現出來。

特拉克爾在《死亡七唱》中寫道：“人的腐爛的形象拼湊而成：冰冷的金屬、沉淪的樹林的夜與恐懼?！焙５赂駹柦忉尨司湓姇r，認為終將死亡的人類形象如同破爛金屬一般腐朽，而詩歌之所以叫《死亡七唱》，是由于：“如此這般被召喚的異鄉者也被叫做‘死者’。他的死亡并不是頹敗腐朽，而是離棄人的腐朽的形象?！边@里可以看出“金屬”與腐敗頹朽的含義一致，也隱含地表達出金錢物欲的必有死亡?！敖鹕毕笳鹘鹱涌膳碌男β?，而人類如同破爛金屬一樣地腐朽。

特拉克爾將“金子”可怕的笑聲與腐朽死亡聯系在一起，海德格爾認為：“‘死亡’在此詩意地指那種‘沒落’，就是‘異鄉者’已經被召喚入其中的那種‘沒落’。”而終有一死的“異鄉人”之腐朽死亡正是離棄這種“金子可怕的笑聲”的過程。

三、“金色”：美好的歲月

海德格爾在解讀特拉克爾的詩時，并未將“金色”與美好的歲月聯系在一起。但“金色”的意象具有多重涵義，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藍和綠，白和黑，赤紅和銀白，金色和陰暗等——這一切總是道說著多重的東西?！鼻拔囊蔡岬剑乩藸栆话銓⒚篮玫氖挛镔x予金黃的色彩，與“真實、真理”積極向上的感情基調一致，“金色”在特拉克爾的詩中，還象征著過去的美好歲月。

在特拉克爾的詩中，可以發現不少用“金色”形容時光的詩句。如：“哦，孤獨的靈魂的柔情。就要燃盡，一個金色的日子”；“圓圓的蠟質目光回憶金色歲月，那時候充滿夢幻、寧靜、葡萄酒”；“追憶孩提時的傳說：但有時心靈豁然開朗，想起快樂的人們，暗金色的春日?！薄敖鹕钡娜兆邮翘乩藸栃闹械狞S金時代，是令人留戀，寂靜并完美無缺的。結合特拉克爾當時所處的令人痛苦的戰爭背景，便可理解詩人多次感嘆“金色”的日子就要燃盡，并在詩中用“金色”的意象來表達對逝去歲月的留戀。

四、“金色”：神性的救贖

海德格爾在《詩歌中的語言》中沒有專門提到“金色”與神性的關系，在特拉克爾的詩作中，“藍色”被賦予了神圣的意味，這也可以追溯到諾瓦利斯對特拉克爾的影響，那么金色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是否具有神圣的意味，也可以在海德格爾其它的文章中探尋。

在特拉克爾的詩歌中，一方面有不少用“金色”來形容上帝意象的詩句，如特拉克爾在《詩篇》中寫道：“上帝金黃的眼瞼默然開啟”；再如：“美麗而陰森，舉起的手伸向上帝金色的呼喊”；此外還有：“他們的癲狂綴滿百合花、美麗而陰沉、朝上帝金色的圣柜合幸敬禮”，而上帝在西方的文化傳統中就帶有神性的意味。另一方面，特拉克爾詩歌也寫過：“上帝藍色的呼吸”以及“頂空的上帝合上藍色的眼瞼”，在這里特拉克爾用“金色”和“藍色”形容與上帝相關的意象，而“藍色”是取自德意志的“藍花詩人”諾瓦利斯詩歌的重要意象，是神性的象征，對應的是月亮的意象，而“金色”對應的是太陽的意象，并且晚上月亮的光輝實際上是來自太陽的，除此之外，特拉克爾的詩中“金色”和“藍色”都用來形容過“獸”。

海德格爾在一篇名為《語言》的文章中用大量的篇幅剖析了特拉克爾的詩歌《冬夜》，論證了《冬夜》中體現出來的天、地、神、人的四重統一性。特拉克爾詩云：“金光閃爍的恩惠之樹，吮吸著大地中的寒露?！边@兩句詩，正體現出天地神人的四種特征：樹向著天空茁壯成長，靠著大地滋養活力，樹便將天與地聯接起來；與此同時，金光閃爍的恩惠之樹救贖著終有一死之人，這里終有一死之人即是“異鄉人”。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在閃著金色光芒的樹上凝聚著天、地、神、人四方的運作。這四方的統一的四重整體就是世界?！痹谏袷サ摹敖鸸狻钡恼賳鞠?，在世俗的沉淪漫游中的異鄉人踏上了精神返鄉的道路。

五、余論

特拉克爾詩歌中的顏色不只是單純的顏色，更是詩人內在心境的一種的象征。“金色”在特拉克爾詩歌中的基調一般是積極向上的，顏色被賦予了超越傳統意義之外的含義，海德格爾認為特拉克爾的詩是一種獨一的詩，這種獨一性就是“純粹所說”。因此海德格爾高度評價了特拉克爾的詩作：“他那首獨一之詩是歷史性的，具有至高意義上的歷史性。他的詩作歌唱那個把人類投入到依然扣留著的本質之中的命運，也即那個拯救人類的命運”結合海德格爾對特拉克爾詩歌的解讀，特拉克爾詩歌中“金色”意象的涵義，除了海德格爾所說的“真理”與“金子可怕的笑聲”，還象征著美好的歲月與神性的內涵，并且“金色”與異鄉人的意象息息相關，象征著孤寂的“異鄉人”精神的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