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筆黃昏

■ 吳 蒙

春山在望

春山吉祥

草木萬事如意

細雨越落越有味

癡情的斷腸草

聽話的穿心蓮

花蛇脫下記憶的舊衣

香椿高過去年一頭

歲月寶刀不老

春色如此待我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醉筆黃昏

推杯醉筆贊美秋天

沒有一只瓜不是圓的

除了我以外

藤蘿一圈圈纏在電線上

誰也離不開誰

賊小豆不似赤豆

不似綠豆也不似黃豆

一樣開花

吃一樣的熟黃土

村頭那座明代石拱橋

恰好介于歷史現實的河岸

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牽牛花再怎么賣力也直不起來

趁煨得熟爛的黃昏

我借幾枚星星去沽酒

烏鴉在山坡上沷墨

白鷺長于飛白

秋葉與秋風同醉

我外表泥濘

內心泥沙俱下

我是一條喝高的蚯蚓

在溫暖的水泥地上

激情地蹦噠

空懷滿腔無脊椎的夙愿

化為魚化為龍

抑或天上的星辰

但深陷泥土而不能自拔

需要多少河流

多少秋色多少筆墨

才能洗去一條老蚯蚓

心頭洶涌的醉意

唯有在深厚的泥土里

繼續(xù)存在，挖掘

山居

山生來就清高

謙卑的河水

最愛往低處流淌

云早出晚歸

蛇能伸能屈

洋狗會說土話

鳥鳴傳唱的是國語

在精神的深山里

我放棄了言說

思考，疼痛和愛

只求靈魂像野花一樣呼吸

目擊者

砰的一聲

母狗被當頭一棒

打癱在地

狗崽嚇得雙腳一跪

轉身逃進路邊的山林

昨夜雨洗梅山

打翻了數只鳥巢

當人們把母狗

掛在桂樹上剝皮時

桂樹輕輕顫抖

狗崽趁人不注意又挨過來

躲在人群后面看

母腹中還有

它來不及出世的兄弟

陽光不會作證

狗血鮮紅

似乎比人血還要純正

狗血滴在報紙上

桂花落在狗血上

謊言的傷口

抹上一層芬芳的蜜

尖刀剜進喉嚨時

那只母狗用最后的力氣

喊了兩聲

仿佛在說：快跑！快跑！

這聲音從蒙古

奧斯維辛南京盧旺達

一直傳到下紀鋪

三過潛江

我沒到過潛江

但曾三次路過

第一次是入川求學

屈子作別漁父

撞上了一場雷雨

衣衫的破洞

灌滿落第的雨水

第二次是進渝打工

遭遇一場大洪水

荊楚可熬湯

人心隔岸觀火

漢江想造長江的反

第三次去巴山夜雨旅行

見證一場百年大旱

枯水期的洪湖

是一只陷入羅網的白鷺

武當急忙開壇作法

高速如行板

云夢升卦

江漢平原像干裂的龜甲

遍地小龍蝦在上面

刻出無數神秘的卜辭

驟雨如期而至

秋夜獨酌

寂寞是一張八仙桌

夜色蒙一面

敲不響的牛皮鼓

星星的水晶杯

殷勤舉起跟我敬酒

桌子空空，杯子空空

鼓悶聲不說話

酌酒，酌茶，酌色

酌天地在石磨中不斷輪回

我左腳敬右手

荒丘敬明月

河流帶著年少的雄心

在桌下川流不息

三葉草，蛤蟆衣，雞冠花

我最細小的鄉(xiāng)親

不勝酒力，早就睡去

夜未央，杯莫停

一杯又一杯

直到南山頭的旭日

攤出一張金黃的玉米餅

直到梅山水庫

像隔壁的白大爺

給我送來一碗

白花花的糯米粥

在深山

從宏偉的盛世

滑入草木無邊的荒涼

魚兒能登山

得益于飛鳥的糞便

我在無情的人世

為有情而墮落

像破廟里的野狐

羨慕懸崖上的花朵

幕阜山有三百里云霧

我只有三寸空明

以這三寸空明

試論日月之大小與距離

安靜如雪地上

一枚丹田破碎的完卵

在萬古無人的深山

我聽見嬰兒在哭

找自己

三十八年前

筆是一架獨木橋

書堆成一座山

我們從山下向山上爬

山月干凈如

一張簿簿的草稿紙

我們用青春削筆

用谷粒解題

用父母的鋤頭柄

丈量現實與理想的距離

唉，八月的桂花

為何落了又落

三十八年后

我們再聚蝴蝶山下

山還是那個山

人已不是那個人

窗前的明月

像一張發(fā)黃的畢業(yè)照

少年茂盛的心事

褪色成照片上的斑塊

在星星的提示下

我們手指照片

各自尋找當年的自己

而那個當年的我

正在好奇地打量著

自己老去的模樣

老啦

芝麻剛開花

棗子還沒出嫁

絲瓜就老啦

瓜藤無意進取

苔蘚爬滿瓜架

一滴飽含愧疚的露珠

掛在花尖上

觀音竹滿身蟲洞

門老，墻老，鐮刀老

狗也老啦

那些愛恨情仇

像肉嘟嘟的嫩絲瓜

都變成無用的絲瓜絡

我用絲瓜絡

擦拭內心的黑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