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者勇 識途者慧
——馬識途詩詞論

高昌

一百零七歲老詩人馬識途的詩詞卓然而立，迥然不群，別有一番天地。『嶙骨生成自倔強，苦杯細啜當佳釀』『歷盡滄桑余鐵骨，敢將剩勇剎邪風』……馬識途詩詞正如云水翻騰、風雷激蕩，暢快而清爽，沉郁而激揚，怡神而醒志。歲月壯麗詩壯麗，胸襟遼闊世遼闊。平平仄仄的句子在他筆下聯翩而來，匯成一曲跌跌撞撞而又蕩氣回腸的人生壯歌。

『太白古巖橫蒼穹，踞似猛虎臥如龍。腳底大江流日夜，昂首藍天望彩虹。青藤翠竹為毫髪，白云紫氣蕩層胸。手摘群星撒山城，琳瑯璀璨照夜空。忽然張口吐云雨，甘霖沛澤潤寰中……』馬詩中何其壯美的萬縣太白巖，何嘗又不是詩人心底一種理想人格的形象展示。出現在馬識途詩詞里的抒情主人翁，永遠都是笑看風雨、百折不屈的志士和硬漢，襟懷磊落，壯懷激烈。這是近年詩詞花園里少有的一種陽剛形象，也是自帶光環的一處壯麗的精神風景。

評論馬識途詩詞，首先要聯系老詩人不平凡的生活閱歷一起打量。詩人一生坎坷跌宕，有順風順水，也有背風背水，甚至還曾身陷囹圄，忍受過『殘菊獨尋荒草地，寒鴉晚噪冷霜枝』的孤獨索寞，但馬識途詩詞中卻總有陽光閃耀著，透明而燦爛。馬識途詩詞常見的主題是自我剖白、自明心跡，他的詩詞就是他的自白書。美國有所謂自白派女詩人，她們側重悲吟愁誦，甚至年紀輕輕就對人生絕望，自殺辭世。而馬識途詩詞中的自白則很少糾結于個人恩怨，始終和人民、和時代、和大地緊密相依、血肉相連。他筆下也有『斗志未酬悲白髪，河山零落哭黎元』『不傷半世流亡苦，但憾平生志未酬』『寒村買醉獨踟躕，蕭瑟秋風萬木疏』『下海上山皆素愿，長纓不在奈之何』『老朽惶惶何為者，馳車竟日在歧途』之類的『苦歌』，但他仍然不忘表達自己『寧淪窮巷師屠沽，恥向朱門乞唾余』的個人情志，也能夠在『高帽人夸沖斗漢，黑牌自顧笑荒唐』『平生哪得這般閑，飽食三餐坦腹眠』的自嘲中苦中作樂，吟出『提鐐且學鋃鐺舞，擊銬聊吟風雨篇』『開心最是凝眸處，幾樹紅梅過獄墻』『巉危何畏雄千丈，坦道從來出絕峰』這樣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浪漫詩篇。如此樂觀而又堅韌的詩詞精神，傳達出的不僅是自信豁達的人生態度，更透出關于信仰和信念的一種典型意義上的明亮光輝。

馬識途詩詞多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呈現，重言志，善議論，苦中帶笑，笑中含淚。詩人也有托物和寫景的佳作，但選擇的意象和情境也依然充滿陽剛壯烈的凜然之氣。比如《流放中見囚鷹，感懷》：『君因何事入牢籠，四顧昂然血眼紅。何不沖天逞一搏，九天云外駕雄風。』落筆在被囚的蒼鷹，其實更是在借鷹的悲愴和困厄來自比，巧妙呈現了特定時代悲憤而又崇高的一種精神生氣和靈魂血性。這既是眼前所見，同時又是心中所思。那被囚禁和戕害的生靈，其實正象征了一顆敏感、昂揚、不屈、渴望的自由心靈。不羈的意志、人格的尊嚴、性靈的覺醒，都在這充滿野性的堅定詩行中不疾不徐地展示出了熾熱的生命活力。記得詩人牛漢同一時期寫過一首新詩《華南虎》，他說：『恍惚之中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騰空而去，我看見了火焰似的斑紋和火焰似的眼睛，還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華南虎》現在被選入課本，稱為名作。而馬老這首『囚鷹』，我認為是可以和《華南虎》媲美和并讀的。雖新舊體式各異，而詩魂是相通的。

我還很喜歡那首《流放中登金頂觀日出》：『東方欲曉步瑤階，玉樹瓊華燦爛開。月映岷山千里雪，風搖絕頂萬尋巖。紛紛彩箭從天落，赫赫金輪破霧來。我欲狂歌還大笑，乘風追日何快哉。』這是一首寫風景的詩，但是作者寫得多么與眾不同！太陽在這里其實已經成為了蓬勃激情和昂揚活力的象征符號。詩人截取典型化境況中的特色環境進行細致描敘，把自己的人生體驗傾注到五彩繽紛的瞬間天象之中，頑強的意志、光潔的詩魂、雄渾的境界、熾熱的情懷、奔放的想象，前后烘托，交相輝映，仿佛把整個天地都納入了自己的胸懷襟抱。『紛紛彩箭從天落，赫赫金輪破霧來』這一聯氣韻十足，動感十足，寫得尤其精彩。

馬老有一些詩詞在錘煉上也頗用心，比如『素壁還懸雪月松』的懸字就精警不俗。『笙歌兩岸野云開』的『開』字，『叢林古廟枕洪流』的『枕』字，『一片蟬聲催落日』的『催』字等，也都飽含深意，深見匠心。他的『赤膽為民誰可比，黃金擲地究堪哀。紙花又撒兩回白，熱淚重流十里街』『不識花言多巧語，誤將鐵銬作金鎦。老而不死斯為賊，卻道天涼好個秋』等詩句，也頗有微言大義的弦外之音，令人反復沉吟回味。不過總起來說，馬識途詩詞還是不慣于拐彎抹角的苦心經營，而是更喜歡開門見山的直接表達方式。他個別作品中的格律偶有小出入，記得我在編輯工作也曾就某篇某字的格律問題向老人提過小建議。但是，就馬識途詩詞的藝術格局而言，他寫真詩，走大道，唱壯歌，所著意的首先還是抒情言志的傳統詩詞美學理念。從他的作品里我們感受到的是思想的重量和靈魂的光輝。這些，才是詩詞的第一要義。

大家都熟悉古代詩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歌吟，但是求索不能是盲目的、沒頭蒼蠅似的亂沖亂撞，既要有識途的本領，還要有尋路的方向。求索者勇，識途者慧，懷志者雄。讀馬識途詩詞，我傾心的是有方向、有光亮的前行著、奮斗著的不同凡響的深情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