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坤 周麗穎/江南大學
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古詩詞作者常使用情物互通的手段表達情感,或借物抒情,或寄情于物。因世上有許多事物無法用語言直接進行描述,作者常用比擬手法來表達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及內心的復雜情感。比擬是借助創造性的想象,化物為人或化人為物,或化甲事物為乙事物的修辭方式。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認知隱喻學興起并得到發展,學界開始從認知的角度研究隱喻。萊考夫的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從一個具體概念域向一個抽象概念域的系統性投射。概念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種事物去理解和體驗另一種事物。生活中,人類依據自身的體驗,借助隱喻思維,將兩種不相干的事物聯系起來,形成隱喻性的語言,獲得對另一事物的重新定義和理解。古詩詞中的比擬是古人認知世界、傳情達意的重要手段,認知者以已有的經驗為基礎,識解客觀事物,傳達思想感情。
概念隱喻的工作機制包含意象圖式和隱喻映射兩個維度。意象圖式是指人類在與客觀外界進行互動性體驗過程中反復出現的常規性樣式,是人類經驗和理解中一種聯系抽象關系和具體意象的組織結構。人類對客觀現實的體驗經心智加工形成意象圖式,構成認知模型,多個認知模型之和構成一個理想化認知模型,人類在此基礎上進行范疇化,進而獲得意義。比擬現象的形成基礎是意象圖式的構建,外物的信息使大腦中形成與人或物相關的意象圖式,認知圖式在與外界信息的相互作用中,一方面將新信息納入其舊經驗的框架中,同化于原有的結構;另一方面又因外界信息不斷刺激影響已有認知結構,使原有結構不斷調整以適應新的情境。
(1)擬人。“擬人”即把物當作人來寫。它的發生源于作者對外界事物信息的感知與聯想。作者在感受到外物信息后,大腦中與人類信息相關的意象圖式被激活,圖式在與外物信息的相互作用中,將其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同時又對原有的人類經驗圖式進行調整,使其適應新的情境。如:①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秦觀《春日》)②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二首》)①句將芍藥、薔薇比作少女。眼前芍藥滴水、薔薇垂倒的景象,激活作者大腦中人類神態(哭泣)及體態(嬌弱慵懶)的意象圖式。圖式將花兒的信息進行認知框架的同化,同時對人類的認知結構進行調整,使其適應當前情境。原型圖式意義為“人類”哭泣、體弱慵懶,經過隱喻拓展的圖式意義為“花兒”含淚、嬌弱無力,仍然保留了原型意義。這兩部分意義經過認知者的概念整合,得出“擬人”的隱喻意義。②句將鳧水的鴨子擬人化了。眼前之景(春日、鴨子、江水)激發作者聯系人類能夠感知溫度的意象圖式。圖式將鴨子的信息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并影響了人類感知溫度的認知結構,使其適應當前情境。原型圖式意義為“人類”能夠感知溫度,經過隱喻拓展的圖式意義為“鴨子”感到江水溫暖,保留了原型圖式意義。這兩部分意義經過概念整合,“擬人”的隱喻意義得以產生。
(2)擬物。“擬物”即把人當作物或把甲物當作乙物來寫。作者利用生活中與事物相關的意象圖式,將人類或其他事物的信息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同時又對原有的事物經驗圖式進行調整,使其不斷適應新情境。如:③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劉禹錫《望洞庭》)④娉娉裊裊十三余, 豆蔻梢頭二月初。(杜牧《贈別二首》)③句將青山比作青螺。青山的顏色(黛青色)、外表(錐狀、有紋路)激發作者聯系與青螺有關的意象圖式。圖式將青山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并調整了青螺的認知框架,使其得以適應當前語境。原型圖式意義為“青螺”黛青色、錐形且有紋路,經過隱喻拓展的圖式意義為“青山”是一枚青螺,仍然保留了青螺的顏色、外表特征。這兩部分意義經過概念整合,得出“擬物”的隱喻意義。④句將少女比作豆蔻花。詩人在感受到少女的外貌(美麗)、體態(輕盈)這些信息后,聯系認知系統中豆蔻花的意象圖式。圖式將少女的信息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同時又影響了豆蔻花的認知結構,使其得以調整并與當前語境融合。原型圖式意義為“豆蔻花”美好、稚嫩,經過隱喻拓展的圖式意義為“少女”是一朵豆蔻花,美麗而體態輕盈,仍然保留了豆蔻花美好、稚嫩的特征。這兩部分意義經過概念整合,“擬物”的隱喻意義由此產生。
意象圖式是隱喻得以發生的心理基礎,人類對隱喻句中意象圖式意義的概念整合是一種圖式的映射過程。隱喻映射是從始源域將圖式結構映射到目標域,映射是源域與目標域相互作用的表征。源域事物往往是人們所熟悉的、本身具有一定結構和意義的事物,目標域事物本身不具有獨立的結構和意義,完全借鑒源域事物的結構。
(1)基本認知域之間的映射。依據蘭蓋克(1987)的觀點,空間、顏色、感情、味(嗅)覺、觸覺、親屬關系屬于基本認知域。由于基本認知域往往源于人類最初的直覺體驗,而比擬辭格的言語修飾性很強,時常使用間接、復雜的體驗來組織經驗,所以基本認知域的投射在比擬辭格中并不多見。如:⑤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漢樂府《孔雀東南飛》)
磐石具有堅硬、難移的特質,蒲葦具有堅韌的特征,這是人類的觸覺經驗。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堅定不移屬于感情的認知域,這一句是人類基本認知域之間的映射。
(2)復雜認知域之間的映射。復雜認知域以視覺、聽覺最為典型。視覺是最復雜的感官,往往融合了空間感覺、觸覺、色覺、聽覺等多種感覺。復雜認知域之間映射的比擬句在古詩詞中較為常見。如:⑥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一》)
⑥句將楊柳擬人化了,寫它“柔弱”,詩人眼中柔弱的楊柳就像少女的腰肢。這是視覺認知域之間的映射,由人的“柔弱”體態概念域向楊柳體態概念域的投射。
隱喻映射是源域和目標域相互作用的表征。深入探討隱喻映射的具體過程,需要討論源域和目標域在概念系統中的互動方式。隱喻映射過程中,源域和目標域的互動關系有三種情況:源域和目標域相似、源域和目標域沖突、源域和目標域一一對應。
(1)源域和目標域相似。源域和目標域存在使隱喻產生的相似點。關于相似性,趙艷芳(2001)指出,由于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有機結合,人們通過對客體不斷開拓的認識而產生一定的聯想、想象和創造,從而將兩個不同認知域中事物的部分特征進行合成相似。可見,相似性基于人們的經驗,不是絕對客觀的。如:⑦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九)
⑦句將鶯擬人化了,寫它們不停啼叫,像人在反復叮囑一樣。鶯啼(目標域)和人的叮嚀(源域)并無客觀上的相似點,但是卻有概念上的相似之處,鶯啼的反復性特征刺激認知者聯系與人的叮嚀有關的經驗,從而在概念系統中合成二者的相似點。
(2)源域和目標域沖突。源域和目標域在語義特征上存在沖突。李苗(2004)指出:“這種語義沖突會引起語言使用者在邏輯和情感上的張力,但通過選擇、抑制以及強調,喻體的部分語義特征被投射到本體之上以消除張力形成隱喻意義。”由于源域和目標域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意義類別,因此二者之間必然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使它們之間產生了碰撞和沖突,通過人們認知系統的調節,隱喻意義得以產生。如:⑧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李賀《李憑箜篌引》)
例⑧寫芙蓉哭泣、香蘭展露笑容。花兒(目標域)和人(源域)所屬類別不同,存在較為顯著的差異,二者發生沖突。花兒屬于植物,沒有思維和情感,怎么會哭泣或者笑呢?聯系語境得知這句話寫的是花兒盛開時的模樣——芙蓉出水宛若泣淚、香蘭盛開好似展顏。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沖突在隱喻意義產生的那一刻得以消除。
(3)源域和目標域一一對應。源域和目標域二者的映射關系一一對應,且方向不可逆。如:⑨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
⑨句寫柳絮在春風的吹拂下四亂飛舞,像人一樣癲狂;桃花隨春江水流去,像人一樣輕薄而不知自重。這句的隱喻映射一一對應:人的癲狂特征(源域)向柳絮飛舞狀態(目標域)的映射;人的輕薄特征(源域)向桃花逐水流狀態(目標域)的映射。各個分句中源域和目標域的關系一一對應,且單向不可逆。
比擬不僅是一種修辭手法,也是一種認知現象。比擬現象在古詩詞中比較常見,它的形成源于人類對日常經驗的范疇化與概念化。始源域的意象圖式將目標域的信息進行認知結構的同化,同時調節自身結構以適應特定的語境,認知系統對這兩部分意義進行概念整合。這種整合體現了人類通過圖式映射的方式來實現隱喻意義的創造。
(注:本文語料均來自古詩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