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唐律疏議·名例篇》的法美學意蘊

■唐曹友/西北民族大學

一、法學與美學

法治作為社會生活的一種具有調(diào)節(jié)性追求的上層建筑，其自身就包涵有秩序的價值之美，盈溢著法美學的意蘊境界。所以，當人們把美學概念引入“法世界”來對由高度追求理性意志構制的宏大體系進行審美思考的時候，法美學理論之意趣不應再被視為不可兼容的妄謬而備受譏嘲。法學與美學，與人類真善美的內(nèi)心追尋應尋找到一個彼此接納的時空交匯起點并延伸發(fā)展?；诖?，我們應知悉法已然成為恢宏壯麗的大廈，大廈中天然蘊存著美，我們更不應吝嗇或畏懼將之表現(xiàn)其外。將美之關照注入法學之中，我們可以用一種過去忽視又確實存在的視角和觀點去解析法，這對于我們在法學不斷融匯他學科的當下，省察法之精神并拓展學術視野大有裨益。構筑法的審美旨趣應堅持在法的形式美和價值美的基礎上。呂世倫先生認為：法的外在形式表現(xiàn)為法的真；法的內(nèi)在價值為法的善；法的真和善相統(tǒng)一而構筑成法的美。正如馬克思所認為的，“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筑”的人的生產(chǎn)生活，其追求的結果旨在實現(xiàn)審美價值，從而探尋人的價值，進而確證人的存在。對于審美價值，從不同的視角觀點出發(fā)，會得出不同的認識見解，進而對認知法的審美價值本質(zhì)有著推動和發(fā)展意義。

總的來說，法學與美學同根同源，都是哲學的分支，它們相互交叉融合而產(chǎn)生的法美學是對人的審美的肯定。在法律藝術的星火下我們應對“法之美”進行更深入思考。

二、《唐律疏議·名例篇》的審美意蘊

中國封建時期的中華法系與儒道精神脈脈相通。探究古代法律的美學旨趣，就免不了挖掘儒道精神背后與美學的關系。銜接到中華法系上，國人的理想價值追求深受儒道精神影響并由此構筑起中國古代法律體系的發(fā)展紋脈?！短坡墒枳h》之所以能構建全面精深的法律體系，與儒道精神也是分不開的。其中，起提綱挈領作用的名例篇，所表明的唐律的精神與原則，正體現(xiàn)了我國封建時代以“天人合一”觀念為基礎，以氏族血緣為土壤，以“三綱五常”為內(nèi)核的律文構筑之要核。在此影響下，名例篇有了極豐郁的審美底蘊。

（一）名例篇的形式美

1、宏觀結構的體例之美

《唐律疏議》共有12 篇。這12篇的前后排列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在這邏輯上，名例篇列于首。名例篇的前言“疏議”闡釋了其列于首的邏輯原因：“名者，五刑之罪名；例者，五刑之體例。”即名例篇奠定了五刑作為基本刑罰制度的地位（我國歷代封建法典以刑法為中心）。接著，進一步闡釋了“名”與“例”的作用：“名訓為命，例訓比此，命諸篇之刑名，比諸篇之法例?！奔此鼈冏鳛槠渌髌脑瓌t指導存在。最后，它點明“但名因罪立，事由犯生，命名即刑應，比例即事表，故以名例為首篇?！奔疵獙β芍械乃凶镓熜堂家M行調(diào)整，具有范例意義。此外，名例篇作為《唐律疏議》的總則置于篇首，也契合了漢代以來董仲舒發(fā)展的新儒學的“天人合一”的“陽尊”思想和“三綱五常”。并且不難發(fā)現(xiàn)，除名例篇外的其他十一篇，從衛(wèi)禁篇、職制篇一直到斷獄篇，都是按照對皇權危害程度由大到小的邏輯關系次第排列的。再者，體現(xiàn)貴族官僚司法特權的“八議”制度等，直接置于名例篇之中，這是封建王朝將等級制度法律化的直接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周公所制之禮的“尊尊”，強調(diào)等級名分。誠然這種構架下的思想內(nèi)核和當代人人平等的法治理念大相徑庭，但在那時卻為社會的穩(wěn)定和諧奠基，進而從社會層面發(fā)散出和諧之美的意蘊。甚至從形式結構上闡釋了“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的審美意蘊，并表達了當時代統(tǒng)治階級對“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的追求。

2、微觀條文的要素之美

秦漢以來，律文撰寫總體是由繁化簡的，到了唐代進一步強調(diào)法度簡明，《唐律疏議》便在“畫一之制，減而易從”的原則指導下定律十二篇。遵循了“道法自然”，不得與自然之道相背而馳——“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在自然之道和百姓自治間尋求平衡?！疤煜露嗉芍M，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國家滋昏；人多知，而奇物滋起；法物滋章，盜賊多有。”法律并非無孔不入的，不可能調(diào)節(jié)到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每一環(huán)節(jié)，更多方面的問題需要其他方式來調(diào)節(jié)，如道德習俗、習慣、族規(guī)民約等?！笆陆詻Q于法”必然導致怨諷之聲，致使“法之美”的社會作用及美感大打折扣。再者，名例篇及其他十余篇的法條用語都在詞達其意的基礎上極盡簡練，用語簡約易知且“詳慎而行之”，既要遵循自然之道，又要尊重人的自治智慧。此外，以疏議附于律文之后，采用多種形式和方法進行解釋，明晰行為和責任的對應關系，讓普通百姓解其意，促進法律的普及和運用，通過進一步從實質(zhì)上打破“刑不可知，威不可測”的壁壘推進“法之美”的審美效用的下移。

（二）名例篇的價值美

名例篇前言“疏議”明示了其指導思想：“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碧拼⒎ㄘ瀼亍暗轮餍梯o”——又輔之以“貴柔”的謙遜克制，體現(xiàn)了其法律體系的審美價值。名例篇作為提綱挈領的總論，對彰顯“法之美” 的思想有突出效用。

1、明德教化之美

孔子曾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泵谛讨圃瓌t中引入綱常倫理，可以喚醒人們的道德良知，通過教化修飾和改造犯“惡”之人，使人們由內(nèi)而外地循心而守律，而非畏刑而守律。突出刑罰的預防作用，避免超限度的嚴刑峻法，契合了人們對善法的追求，從而構筑起了當時代的和諧社會。

名例篇規(guī)定：“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盜及傷人者，亦收贖。余皆勿論。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贝_立了老幼廢疾者減免刑罰的原則，以此在孟子“四端”的惻隱之心基礎上發(fā)展了人們對社會弱勢群體的“愛人”的價值觀照，通過“愛人”的強制化維護了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和禮教倫常。進一步來講，我國古代“親親”的思想也在其中可見一斑，“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倫理道德教化的融入，使犯“惡”之人喚醒心中的良知，使大眾感慨刑法之仁，感慨統(tǒng)治階級的德政仁教，使人們通過審美心證而到達對其統(tǒng)治的維護。

“諸犯罪未發(fā)而自首者，原其罪。其輕罪雖發(fā)，因首重罪者，免其重罪。……其知人欲告及亡叛而首者，減罪二等坐之?！贝_立了自首減免刑罰的原則。此原則亦反映出儒家“以德治國”對其的深刻影響。在該律文之后的疏議也有所展現(xiàn)：“過而不改，斯成過矣。今能改過，來首其罪，皆合得原。”儒家主張人們偶有過錯，應當鼓勵改過，反對單靠法律制裁而忽視道德良知的作用。正如孔子說：“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泵诖怂枷胫笇拢Y合“信”之綱常，強調(diào)犯罪責任的擔當，通過自首免責事由，向人們發(fā)出統(tǒng)治階級德政善教的信號。

這兩個原則作為名例篇明德教化精神的核心體現(xiàn)，真正實現(xiàn)了引禮入法、先禮后法的德治思想，促進了“法之真”、“法之善”的實現(xiàn)，進而迸發(fā)出“法之美”的審美價值。

2、質(zhì)罪慎刑之美

“禮度既陳，五教畢修，而民猶或未化，尚必明其法典，以申固之”。儒家思想里并非完全排斥刑法之用，它承認法律對犯罪者的威懾作用，但反對嚴刑峻法，認為即使懲罰也應該質(zhì)罪慎刑。道家保持謙遜克制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思想，從側(cè)面展示了適度刑法對保持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重要作用?！短坡墒枳h》對這些思想的兼收并蓄，從而形成了其背后“法之美”的價值。

名例篇規(guī)定：“諸二罪以上俱發(fā)，以重者論；謂非應累者，唯具條其狀，不累輕以加重。若重罪應贖，輕罪應居作、官當者，以居作、官當為重?！币源舜_立了“二罪從重”原則。正如魏孝文帝所言：“局事須冰清玉潔，明揚褒貶。卿等既是親典，邪正得失，悉所具之，可精辨以聞?！痹趫?zhí)行刑罰的時候務必寬仁，這樣才可以做到尊重人的生命，防止刑罰的濫用，達到所追求的“法為治要，民命尤重”的慎刑思想。此外，“諸犯罪已發(fā)及已配，而更為罪者，各重其事”的再犯與累犯的處理和“諸共犯罪者，以造意為首；隨從者，減一等”的共犯處理，都通過大量的疏議進行適用條件的嚴格限制和說理，以防止執(zhí)法者的任意適用而導致刑罰的加重與泛濫。追溯歷史，最經(jīng)典的慎刑思想闡釋莫過于《尚書》中提及的“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使慎刑思想真正從周禮中的“明德慎罰”的體系中獨立出來，從而推進了后世慎刑思想成為“法之美”價值的重要一環(huán)。到唐代，通過“以寬仁治天下，而刑法尤慎”進一步確立了對社會行為的罪與非罪、輕罪與重罪的嚴格區(qū)分，有利于形成“以節(jié)制人欲、限制自由的‘無為’而仁的價值實現(xiàn)方式”，進一步促進“法之美”在“內(nèi)控型的和諧社會”得以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