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湘/長江師范學院
“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彼得·潘一直是“頑童”的典范。他不管是穿著打扮還是舉止行為都透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天真、自然、無拘無束。而童話的另一個主角溫迪,則是一個典型的女性形象,她作為達林太太的女兒、約翰和邁克爾的姐姐、永無島上孩子們的母親,以及彼得潘的妻子,豐富了小說情節,推動了故事的發展,同時提出了與彼得·潘“不想長大”完全相反的觀點。
彼得為了讓溫迪和他一起去永無島,用飛行、美人魚來誘惑她,但最終打動她的是能夠做幫孩子掖被子、講故事、縫衣服這類母親常做的事情。他還故意討好她:“一個女孩要比二十個男孩都有用得多。”女孩隱藏的女性價值第一次被肯定,溫迪對扮演傳統意義上賢良淑德的“家庭婦女”角色表現出了期待和渴望。這一點在后面也可看出:昏迷中的溫迪唱出心目中的房子:“四周裝上漂亮的窗戶,玫瑰花朝里窺探,嬰兒們朝外張望。”她將達林太太——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賢妻良母的典型形象,作為自己成長的方向標,但這類女性在家中幾乎沒有話語權,丈夫強烈的男權意識促使他對于家人是否以自己為中心、尊為“一家之主”而持續焦慮,這也導致了丈夫的自私自負,進而間接加深了人們對“賢妻良母”標準的刻板印象。正如伊莉格蕾在《非一之性》中所說的那樣: “一個女人的價值通過母性角色以及‘女性氣質’而不斷累加。但事實上,那種‘女性氣質’是男性再現系統強加給女人的一類角色、一個形象、一種價值。在這副女性氣質的面具下,女人失去了自我,在扮演女性氣質的過程中喪失了自我。”
溫迪毫無疑問是被當時社會文化背景深刻熏陶的案例之一。“她是一個非常忠實賢惠的主婦,對于抱怨父親的話,一概不聽。‘父親是對的’,她總是說,不管她個人的看法怎么樣。”她白天照顧孩子們,做飯、洗衣,晚上講完故事打發孩子上床睡覺后,又開始縫補衣服。盡管如此單調乏味,她在象征性地抱怨幾句后,又樂此不疲地開始干活。“‘唉呀呀,我有時真覺得老姑娘是可羨慕的。’她一邊嘆息,一邊臉上卻喜氣洋洋地發著光。”當時社會所公認的好女人好妻子的形象,出現在一個年紀尚幼的孩童身上,矛盾怪異中又不會令人覺得不和諧,是由于作者在前面對此類形象埋了很長的伏筆,結合童話中充斥著的奇異和怪誕因子,溫迪由“孩子”迅速轉化為“母親”的過渡十分自然。她身體力行地維持著家庭中父權的尊嚴和地位——用吃藥以示懲罰、不允許孩子坐“父親”的位置、“父親”說什么都是對的……這既是順從、依附、維護父權的一面,也是行使“大人”權力的體現。在永無島上,她幫孩子們洗補衣服、(假裝)做飯……仿佛自己就是這一群孩子真正的母親。甚至,她在飯后帶他們曬太陽的時候明明察覺到了危機,但“為母則剛”,她覺得自己身為母親,能夠保障孩子在飯后的半小時休息時間,所以沒有選擇叫醒他們,而是繼續陪在旁邊。這是一個不成熟母親所做的自以為“負責”的決定。溫迪稚氣未脫的純真令人哭笑不得,可見兒童情趣的稚拙之美。
作者描述溫迪女性形象與描述仙女叮鈴鈴和虎蓮時的筆觸不同、情感亦不同。對溫迪是客觀中帶褒義的,對于叮鈴鈴卻是貶義色彩濃重,對虎蓮則是夾雜了男性的欲望色彩。當時女性的評價尺度可見一斑,相夫教子為善,嫉妒不馴為惡。最后結局的走向也暗示了一切。“成人將敘事內容納入到成人世界規定的體制規范中來,通過故事的講述來幫助兒童從角色和情節中學習認同“自我的身份”,完成社會化的自我建構。”在敘述故事的同時,作者也在文中設置了兒童的成長模范和方向,引導他們提前適應現行的社會體制。由于當時英國女權主義盛行,普遍男性內心是憂慮的,害怕世俗女性形象的大幅度轉變使他們的男性家庭地位被挑戰,甚至面臨被傾覆的危機。作者在描寫叮鈴鈴這一異于其他童話中女性形象的人物時,在她身上加入了和溫迪相反的元素——可以說是新時代女性的特征,勇敢取代矜持,爆發取代隱忍,從當時社會的視角來看,這的確是違背常理、聳人聽聞的。至于溫迪,說是為人母的模范也不為過。作者在設置家庭場景時,很長的篇幅都是用來刻畫其母性光輝的。
童話中男主人公彼得·潘拒絕長大,女主人公溫迪卻“心甘情愿地長大,而且希望比別的女孩長得快一些”,二者觀念之間的沖突,就是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內心矛盾,一邊貪戀童年的無拘無束,一邊又渴望著成人世界的自由。
溫迪的母親和女兒可看作是溫迪成年和幼年的延伸。溫迪長大后成為了一個和達林太太一樣溫柔的母親,而這也代表她永遠失去了去永無島的機會,當彼得來赴約時,她努力縮成一團,不想讓他看出自己長大了的事實,在彼得面前,溫迪的心被分割成兩半,這是她那一半保留著童年美好與誓約的心在掙扎。她害怕彼得因她的“背叛”而頭也不回地永遠離開,代表了成年人無法重返童年的感傷,也可能包含著少女對初戀難以釋懷的遺憾。可掙扎無果,她只能選擇接受成長帶給她的一切改變。
事實上,彼得并沒有如她想象一樣反應特別激烈,他雖然哭了,但也沒有其他更深刻的情緒。因為在彼得的心里,自由至上,他可以很輕易地忘記很多人很多事,連自己有一年沒有來接溫迪去春日大掃除都不知道,甚至陪伴他、愿意為他而死的叮鈴鈴對他來說也只是一個過客。遺忘,是彼得·潘維持年輕的訣竅。萬事心頭過,點滴不沾身,是以他沒有過往沉重深刻的記憶壓身,他不會去反復思考琢磨,是以他永遠輕松快樂,永遠長不大。而溫迪不一樣,她的心里無時無刻不為彼得和永無島留了一個位置。那些驚險刺激的冒險、不能為外人道的故事是她一生的精神食糧,是她成長道路上遇阻時的破荊斬棘之利刃和光明萬丈之太陽。
溫迪的女兒則代替她成為幫彼得每年“春日大掃除”的人。“她選擇了留在常規的世俗性符號秩序中,而讓自己的女兒去再次嘗試永無島所代表的快感性逃逸。”子子孫孫,代代相傳,童話男女主人公沒能如愿在一起的傷感被沖淡,故事似乎就這么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彼得·潘永存,“溫迪”也永在。這對于彼得·潘和溫迪來說似乎都是最好的結局。畢竟彼得·潘不可能為了溫迪而放棄他的自由和快樂,溫迪也不可能為了彼得·潘放棄家庭和正常的生活。
“我們的女主仍知道她媽媽總是打開窗戶,等孩子們飛回去,所以他們才能在外面玩了很多年,玩得很痛快。”即使離開家很久很遠了,溫迪仍然相信達林太太一直為他們留著一扇窗,因為“我們對母親的愛有著崇高的信念,現在我們得到了回報。”對母愛盲目的信任是所有被溺愛的孩子用任性傷害父母的依仗。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最后才是父母,這是頑童的典型思維。“彼得·潘”在成為“彼得·潘”之前,也是有自己的家庭的,他在放下一切去追尋自由快活的途中也產生過迷茫,卻被他母親關上的門窗和門窗里新的孩子斷絕了唯一的退路。他阻止溫迪回去,一是出于對缺失的母愛的需求,二是怕溫迪和當初的他一樣傷心。在溫迪設想中的故事結局中,她和弟弟都長大成人,可見溫迪一直渴求長大,而永無島對于她來說也只是童年中的一次特別經歷而已。
溫迪漸漸發現自己和弟弟們對父親母親的印象越來越淡,更糟糕的是,邁克爾寧愿相信她真是他的母親,已經適應了他在永無島上的新角色。她認為自己身為姐姐應該履行職責,幫助孩子們回憶,于是她出了一套關于父母的考題。同時,她還給孩子們講他們家的故事,告訴他們母愛有多偉大,這個時候的溫迪是驕傲于自己所得的無私母愛的,言語中還夾雜了孩童之間的炫耀攀比。
重新解讀《彼得·潘》并以成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這本書上,可以從“頑童”的主題里發現很多成人世界的欲望和幻想。作者將自己的情感欲望寄托于兒童形象中,設置了溫迪和其他角色,揭示了兒童文學如何內化成人世界的意識形態。兒童文學的創作機制雖說本質是為了兒童,可創作者自身的情感態度價值觀,在創作時也難免會被帶入一起加工,最終變味成成人世界對兒童未來的要求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