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碟 張 婷 安 弦/貴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報告文學是運用文學藝術,真實、及時地反映社會生活事件和人物活動的一種文學體裁。在報告文學史上,報告文學出現的時間有諸多爭議,一般認為1898 年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是我國最早出現的報告文學作品。從十九世紀至今,報告文學曾在20 世紀30 年代和80 年代兩度成為文壇的主流,但隨著文學邊緣化及消費型社會的形成,報告文學的發展在新世紀進入了低谷期。新世紀以來,諸多學者和作家都為報告文學的繁榮發展努力著,出現了梁鴻鷹、李炳銀等評論家和《中國農民調查》《當代中國報告文學流變論》等代表作。近年來,伴隨著脫貧攻堅國大計的實施,扶貧報告文學成為了報告文學中的一支贊花。貴州作為貧困大省,工作者們不遺余力地積極響應號召,參與到扶貧工作當中。文學家們也不甘示弱,各級作協會員積極投入創作,用雙腳丈量脫貧村落,用紙筆再現脫貧過程,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報得三春暉》《看萬山紅遍》《花繁葉茂,傾聽花開的聲音》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在此背景下,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在文學和扶貧工作兩方面都有著重大意義,本文主要從真實性、文學性、文化性三個方面對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進行詳細分析。
報告文學是一種衍生于新聞報道的文學形式,這就決定真實性在報告文學中占據重要地位。童慶炳在《文學理論》中對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做出以下闡述:生活真實是指現實中實有的人和事,也就是供文藝創作使用的素材和原型。藝術真實是指以生活真實為基礎,經過作家藝術家的選擇、提煉、加工、改造,而創造出來的具體生動的藝術形象,它能夠顯現出現實生活某些方面的本質和規律。報告文學兼具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極大豐富了作品的真實性。
新聞報道的真實是一種客觀真實,報道中交代時間、人物,注重事件結果;文學的真實是藝術概括后的真實;報告文學的真實則是在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加上主觀情感,是一種內容的客觀真實性。報告文學對客觀真實的描寫不作無謂的主觀情感代入,雖有個人見解,卻不夸張描繪,在客觀真實的內容上恰當的加入個人主觀感情,給作品增添幾分真實。對于這一理念,胡績偉提出:“可以根據主人公的心情來描繪環境,把波濤描繪成‘怒吼’或者‘哀號’,但不能把‘漣漪’描繪成‘巨浪’……特別是對于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更不能讓‘藝術想象的翅膀’任意飛翔,不宜做漫無節制的心理描寫,甚至把作者自己的思想強加給描寫的對象”。在此意義上,歐陽黔森“扶貧三部曲”的真實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真實數據的呈現。歐陽黔森走進大山深處體驗貧困百姓的生活,觀察生活的點點滴滴,對真人真事進行記錄和解讀,三部扶貧報告文學都列舉了不少數據,這些數據增加了作品的客觀真實性。如《報得三春暉》中“安大娘家四口人,全家終年不見食油,一年累計缺三個月的鹽,四個人只有三個碗,已經斷糧五天了……一個三歲的小孩餓得躺在地上,發出嗯嗯嗯的微弱叫喚聲。”“全組三十戶,斷炊的已有二十五戶,剩下的五戶也維持不了幾天。”“總人口四十七點零四萬,其中農業人口四十四點三九萬,全縣工農業總產值一萬兩千五百零六萬元,其中農業總產值六千八百三十六萬元,農民年人均純收入為一百六十六元。”一組組真實而冰冷的數據背后是人民水深火熱的生活,這種強烈的痛楚,直觀地將人民的苦難擺在讀者眼前。
二是地方志、史志的引入。文中說:《萬山志》中記載“西周武王時期……看來以丹砂提煉的‘長生不老之藥’并不能使人長壽,要不然徐福也不可能出海尋找‘長生不老之藥’”;《本草綱目》中記錄丹砂有清心安神之效,可知初時丹砂受到人們歡迎且稟為良藥,但到了后世“泰昌元年(一六二○年)……黨爭與私仇夾雜其中,連坐罪死者甚眾”,“紅丸案”出現后,人們開始審視這一“良藥”;黨史、軍史記載“六軍團曾在貴州黔東地區擴紅三千,在地處烏蒙山區腹地的‘黔、大、畢’擴紅五千余人,可以說,烏蒙山區的人民為中國革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是烏蒙山區和烏蒙人民的紅色歷史。此外,文中還引用《后漢書·先賢傳》《左傳》等文獻對武陵一域做了擴展——“止戈為武,高平曰陵”,西南官話使用量大,少數民族居多,是“跨省交界面大、少數民族聚集多、貧困人口分布廣的連片特困地區”。這些都讓人們對武陵一地更多了幾分了解,對該地的貧困程度多了幾分真切的感受。由此可見,史志資料的引證,為作品的真實性提供了重要支撐。
三是人物及事件的真實。不同于重結果真實的新聞,報告文學更重過程真實,在紀實的基礎上更講究真情實感的流露。歐陽黔森多次強調“眼見為實”,在三部作品中記敘了不少感動人心的真實事件和人物。《報得三春暉》中,作者記敘了海雀村安大娘的發家致富史。海雀村位于云貴交界貴州省畢節市,平均海拔2300 多米,聚居著眾多彝族和苗族群眾,是畢節試驗區的一個縮影,安大娘的故事更是貴州打響扶貧攻堅戰的典型案例;《看萬山紅遍》中的花茂村位于貴州遵義,曾經叫“荒茅田”,該舊稱是過去當地茅草遍地、日子荒涼的真實寫照。這個曾經“增收難、留人難、村容差”的貧困村,如今已經變成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最美田園”。在政府的大力宣傳下,村里的母先才老人的陶土作坊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于人物中展現真實,于事件中感受真實。作者通過一個個的真實人物和事件帶領讀者走進海雀村、花茂村,引領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了當地翻天覆地的變化,感受到了貴州扶貧歷程的艱辛,最后也分享了當地百姓在脫貧路上的喜悅。每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每一張鮮活生動的面孔,都是生活的真實寫照。
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是指在不違背真實性的前提下,采用形象化和典型化的手法,對生活中的真人真事進行藝術加工。文學性的融入讓報告文學成為能夠運用文學藝術形式,真實及時地反映社會生活事件和人物活動的一種文學體裁,具有“文學輕騎兵”的作用。章羅生認為新時代以來的報告文學有了明顯的“文化”擴張傾向,報告文學多種表達方式共用,敘述和描寫并重,在既不虛構又不夸張的前提下,對大量材料進行巧妙的概括和提煉。歐陽黔森扶貧三部曲的“文學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基于新聞紀實,通過豐富的文學性敘事技巧——敘述視角轉換使用進行創作。全知視角的使用使敘述者靈活自如地周游于被敘述對象之間,擁有更大的敘述空間,敘述更顯客觀有序;限制視角的使用大大增強了文章的可信度與真實度。歐陽黔森將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轉換使用,多維度造就了作品的客觀真實性與自我抒情性的統一。《看萬山紅遍》中,歐陽黔森運用全知視角,客觀理性地描述了萬山汞礦的輝煌與衰落、九豐農業博覽園的招商引進、農業扶貧產業的形成……此外,文章還穿插限制視角,主要表現為第一人稱的使用。如“她一直在笑,我敢說,沒有人不會被這樣的笑容所感染,一股熱浪涌上了我的心頭。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們此時的心情,那就是‘人民的領袖人民愛,人民的領袖愛人民’,我想,還有什么話能比這句話更貼切呢?”第一視角的運用增加了文章的親切感,敘述娓娓道來,即使有大量數據也不覺乏味,反而增添了作品的真實性,讓讀者更能直觀地感受到貧困地區的“貧困”,擴大了讀者的審美心理接受度,使文本具有散文抒情性,給讀者以美的享受,讀之有味。
二是文本創作時的真情實感扣人心弦,有濃厚的抒情性。報告文學雖以紀實為基礎,但在紀實的基礎上所流露出的真情實感卻實實在在地打動了讀者的心。扶貧三部曲在紀實的過程中記錄了人民的真情實感,如歐父與虎的故事、我的童年回憶等,這種真情實感的流露賦予了文本濃厚的抒情性。在《看萬山紅遍》中,作者以一個回歸者的身份重回生命之初,用啟蒙的目光重新審視這一片故土,將這一方水土上的物、人、情展現出來。他以一個描述者的身份向我們展示萬山十幾年來的變化,以旁觀者的口吻真實反映當下生活,然后從自己情感深處發出歷史殘留的喟嘆,這是作者的情感;海雀村有泛黃的習仲勛書記像,花茂村有“活了這么久,我終于重要了一回”的肺腑之言,銅仁萬山有一個所有萬山人都難忘的冬天,這是人民的情感。一樁樁一件件,人民的故事人民看,人民的感動人民知,每一段故事都是受訪者心中難以磨滅的記憶,每一段故事都是受訪者生活天翻地覆的見證。歐陽黔森理性而又感性地丈量、調查、審視這些村莊,展現它們在當代中國歷史變革和文化變革中的位置,展現當代廣闊鄉村的現實生活圖景。濃厚的鄉土情懷、真摯的主體抒情、追憶的敘述筆調雜糅使用,使得文本具有客觀真實和主體抒情的二維統一,大大增強了文本的文學性。
三是精妙的細節描寫。細節的描寫,給帶有大量科學數據記錄的報告文學增添了更多的生動性,讓讀者在閱讀時從細節中感受報告文學的別致韻味。
報告文學自現世以來,其文體一直飽受爭議。有學者認為:“報告文學出現了生存尷尬,是由其文體上‘不三不四’的‘出身’造成的,由于這種既文學又非文學,既新聞又非新聞的文體特征,客觀上造成了社會接受的價值障礙,現在,報告文學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我們有必要將它還給歷史”。報告文學因受文學哺育,使它有著其他文體所不具備的優勢——彌補新聞的簡括,具有獨特的、綜合性的又極具表現力的文體優勢。報告文學以文學的形式來報告時事,它拋開文學的虛構性,再現當代出現的典型時事問題,帶有哲理思辨性和批判精神,具有強烈時代感。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既有對文化陋習的反思,也有對破壞生態的審視批判,更有對這方水土產生的各種文化的呈現,將貴州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是與非”、“優與劣”都巧妙地裝進了作品中,內涵豐富而深刻。
第一,體現出對文化的審視與反思。在歐陽黔森的描述中,原來的萬山是一個生態良好的地方,有豹子、老虎等野生動物出現,后來由于過度開采汞礦,萬山的生態遭到嚴重破壞,出現了“眾人謠傳萬山汞蒸氣泛濫,空氣中彌漫著汞毒,蚊子都被毒死了”和“萬山完了,萬山整個城市坍塌了!”的傳言,用夸張的方式表現出對生態破壞的反思。其后,萬山在新時代的號召下,慢慢改變了它的面貌,銅仁的百姓在國家精準扶貧的幫扶下走上了富強之路,萬山的產業從資源枯竭型產業轉變為可持續發展型的產業。萬山人民從依靠開采汞礦生活,到汞礦資源枯竭無工可做,再到出門打工,只剩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最后因精準扶貧,自強自富,打破了傳統經濟發展的局限,開啟了新的發展征程。歐陽黔森在《看萬山紅遍》中細致描寫了萬山人民的生活變化過程,落后、探索、發展、繁榮,在國家幫扶的政策下紛紛脫貧致富,李來娣就是這些脫貧致富的代表。歐陽黔森還提出一個關鍵點:“在貴州這個內陸省份,轉變觀念、解放思想是第一要務。”傳統的思想文化對發展起到了阻礙作用,生活方式的轉變,體現出人們的精神在發生變化。歐陽黔森在作品中呈現出對經濟發展背后環境惡化的反思,其反映出來的時代問題具有當下現實意義。
第二,多種知識的融入,體現出文學的“文化復合性”。杜國景認為《看萬山紅遍》此類作品是具有文學性、新聞性、史志性、連續性、文獻性表達為一體的“新方志”文學。首先,歐陽黔森的扶貧報告文學中表現出強烈的地域文化特點,《看萬山紅遍》從少數民族、使用方言、地理環境等方面對貴州獨特的人文進行了簡述——“我常行走在云貴高原云盤山東延的地帶,這里,萬峰成林,云霧繚繞,神奇而美麗”“萬山地處武陵山脈的腹地,山多地少是這里的特征,貧困也是這一地區的癥結所在”“我們驅車從云盤山往下走,一路上體驗到了什么叫‘云盤’。這條小公路可謂險峻之極,彎道一個接一個,朝山下盤旋延伸”,帶有地理知識性的描述的同時,對貴州山區自然風光的雄麗壯偉的描述體現出語言的簡練優美,為非虛構文學增添了一抹地域文化的亮色。其次,融入了貴州的史志文化。他引入《萬山志》中對萬山丹砂的記載,考證其開采歷史可追溯至西周時期,描寫了梵氏獻丹和徐福煉制“長生不老藥”的史料記載,富有傳奇色彩;引入了《本草綱目》的知識:“據《本草綱目》記載:朱砂,亦名丹砂,為本經上品。李時珍謂后人以丹為朱色之名,故稱朱砂,有清心、鎮驚、安神、明目、解毒的功效。西周武王服食丹砂的功效便是如此”;引用《貴州府志》對貴州的描述——黔中各郡邑,獨美于銅仁,乃“魚米之鄉”也;引入徐霞客關于“中華山”的記載:“中華山其殿巍峨,梁棟輝煌,山峰挺拔,溪水妖嬈,當亦心曠神怡而嘆仙境之不與凡境同也”;通過《后漢書·先賢傳》《左轉》《水經注·沅水》等文學經典解釋了貴州在歷史上的地名為“武陵”;最后,文章普及了一些科學文化知識,例如丹砂簡介、汞礦介紹等……短短一篇文章作者融入了多種文化知識,恰到好處地在文本中插入文獻、科普、地志等,給文章增添不少亮點,體現了作品的“文化復合性”。
報告文學見證了偉大時代的變遷,同時也謳歌了對時代做出貢獻的人們,扶貧報告文學更是如此。扶貧報告文學這一新題材在新時代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每一部都源于底層生活,圍繞脫貧攻堅,在嚴格遵循報告文學文體特征的同時,注入真情實感,不加入絲毫虛構成分,以反映真實生活為己任,又運用多種表現手法增加作品藝術感染力,將一個個真實動人的故事呈現讀者眼前,在單純記錄時事的基礎上,增添了可讀性與歷史性、思辨性,將老百姓的故事講給老百姓聽。歐陽黔森的“扶貧三部曲”反映重大題材,承載時代精神,對扶貧報告文學這一題材的發展有著建設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