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 娟
1
這個城市的夜晚與別的城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家旁的那條河流,春潮暗涌——春的手指以看得見的速度輕輕一彈,最后一片河冰便碎了。河水失去束縛,突然漲高,嘩啦啦的響聲搏動了夜的沉寂,天空的星星一顆顆嵌入躍動的波紋里。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波紋里被折疊,再展開;我看到自己模糊的臉,依然困惑得不知所措。
下午,我處理完一份來自澳大利亞的訂單,訂貨人叫詹姆斯,他因為妻子長了腦瘤,正在住院,要把這單貨轉手。按照合同,這是違約的,我就多報了十萬美金。這樣,詹姆斯基本就沒有利潤了,十萬美金就成了我的額外收入。晚飯時,我把這件事跟父親說了,卻隨即招致父親嚴厲的訓斥:小鹿,你這是乘人之危啊,趕緊退回去,馬上!父親總是一副不容質疑的口吻。
我嘆了口氣,將到手的勝利戰果悉數歸還,并向詹姆斯說明了情況。詹姆斯拿到退回的十萬美金,詫異,激動,欣喜……說是他違約在先,我這么做并沒有錯;說雖然他正需要這筆錢救急,但還是不解我為什么會主動退給他錢。我說,我父親知道了他的情況,責令我必須這么做。他在堪培拉熙攘的街頭,大聲地給我打電話,說,謝謝,鹿,您的父親真好!
我心里頗不是滋味,為自己藏著的鄙陋,也為父親毫不客氣的指責。我忘不了父親看我的眼神,他好像看到我的靈魂已不夠純粹,好像感覺我和他已有些了隔膜,而這種變化和隔膜讓他十分不安。
我自幼便被父母送回鄉下,跟著奶奶長大,后來去外地求學,畢業后在南方工作、生活多年,直到兩年前,才重又回到父親的身邊,難免有些說不出的陌生和疏離。雖然,這個城市里有我熟悉的味道,鄉俗俚語,熱氣騰騰的饅頭,大聲大氣的鄰里,熱情得一見面就緊緊地抓住手,鹿啊,長成大人了……可在這樣的環境里,我總有些無所適從,自小養成的木訥性格,讓我不知該說什么。父親話也不多,但他會經常挑出我的毛病來——就回來這會兒工夫,洗手不下十次了;來個客人也不懂禮貌,人家問一句,你答應一句;能不能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便是對我滿心歡喜拿給他看發表的文章,也是淡淡地說,先放那兒吧,我閑了再看。
我悲哀地發現,我和父親的關系已日漸疏離了,如同這寂然遠去的流水。他不再是那個經常想著我、念著我的父親了,好像也不再為我擔心。我們坐在一起,常常是相對無言,空氣里充滿了尷尬。只有他每次給我訓話的候,才會挺直腰板,目光肅然,言辭激烈。于是我常常懷疑,自己不顧一切地離開已有了感情的南方,回到這座北方城市,回到他的身邊,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河岸上的梅子花正開得熱烈。那些淺白帶粉的顏色,在白天亮得使人睜不開眼,到了晚上,被夜色濾去了張狂,就柔和多了。目光所及,全是花的身影,悠悠然的,暗香襲人。它們簇擁著河流,給河流平添了幾分嫵媚。
很多時候,我會逃離父親凜冽的目光,獨自在這條河流旁徘徊,讓思緒溯流而上,回到鄉下,回到我的幼年。
2
河是大山的孩子,從伏牛山深處跳跳蕩蕩出來,一路奔向外面的世界。每一段都有一個名字,就像大人都喜歡按自己的心思給孩子取名一樣。在我的老家那一段,叫七里河。夏天河肥,冬天河瘦,但一年四季都水清見底。晴天的日子,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水面,能看到一群一群的魚自在地擺動著尾巴,不時的,有一些調皮的小精靈躍出水面,展示它優美的身姿。
奶奶的家住上游的山崗上,外婆的家住在下游的河川里,兩家相距正好七里。這七里的河岸上,是大片小片的桃園,每到暖春時節,桃花盛開,七里河就流香溢彩了。成年以后,我見過各色各樣的花兒,可仔細想來,還是喜歡七里河的桃花,那家常的姿色,讓人喜愛,也給人親切、實在的感覺。
有了小弟以后,我就被父母送回了老家,跟著奶奶一起生活。幼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饑餓。每天放學后,我常常會跑到村外的崗坡上,看著那些牛和羊,羨慕漫山遍野都是它們的食物,而我卻一日三餐都是玉米糊糊,喝得胃里酸楚不堪。倏忽傳來奶奶的呼喊:“鹿啊,回家吃飯嘍!”
奶奶好像生就是屬于大山的,身材高,嗓門大,有一雙與她出生年代極不相稱的天足,每到傍晚,會一路帶風走到村口的崗坡上,扯著喉嚨大喊:“鹿啊,回家吃飯嘍!”可那是怎樣的一餐晚飯啊!奶奶一遍又一遍刮著見了底的面缸,嘴里數落著遠方的我父母,你爸媽怎么還不回來,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荒春了么……她用家里僅有的白面拌上槐花,在地鍋里給我做鍋貼。鍋貼的香味簡單粗暴,熱油一煎,便奮不顧身地往我口鼻里撲;而我的吃相也同樣簡單粗暴,一邊卟卟往手上吹著涼氣,一邊撕下一塊往嘴里塞——外焦里嫩,滿口濃香,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味道。
外婆在我幼年的時光里,幾乎參與了大半。因為住在河川,收成比山里好許多,食物也比奶奶家豐富許多。還有舅舅,下工后會拐到七里河,不知用什么法子,總會捉到一兩條魚兒帶回家。外婆就用荷葉包起,放在地鍋下面的柴火里慢慢烤,魚的鮮香味剛剛飄出,而我已迫不及待了。外婆將魚刺一根根挑出,把一綹一綹細白柔嫩的魚肉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我剛剛伸出手,就被外婆打了回去:“女娃兒該有女娃兒的吃相!”臉上卻是滿足的笑。
與身材高大的奶奶不同,外祖母又瘦又小,還裹著腳,脾氣性格也溫婉細膩得多。她信奉基督,滿肚子都是圣經故事。星月交輝的夜晚,會坐在河邊的打麥場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唱著哈利路亞,給我講耶穌的童年故事。河水輕流,蛙鳴蟲吟,夜風送來荷花的清香,外婆的聲音柔軟綿長,我聽得如醉如癡……
有一次,我生病了,不停地咳嗽,持續發燒。外婆坐在床邊守著我,不停地在胸前畫著十字禱告,祈求她的上帝保佑我平安無事。印象中,外婆好像什么事都靠向她的上帝祈禱,而那一次上帝似乎在忙別的事情,忘了鄉下還有個生病的女孩,兩天過去,我高燒一直沒退,咳出的痰竟帶了血絲。
奶奶來了,大著嗓門說:“親家,不礙事的,交給我吧,管保過兩天給你送回個活蹦亂跳的娃兒來!”胳膊一掄,把我背到身上,風火閃電地回到了崗坡。路上,順手弄了些樹葉草根,回到家先給藥王爺燒了三炷香,又熬了一碗又苦又澀的湯汁,硬給我灌了下去。第二天,燒退了,咳嗽也止住了……
兩個老人外貌脾性迥異,處事方式也大不相同。在外婆那里,針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風,什么事都要指靠她的上帝,而且只信上帝。在奶奶眼里,天塌下來用頭頂,什么事都能扛下來。奶奶也信神,什么神都信,山神河神,土地灶爺,菩薩藥王……院子里仨磚壘個廟,讓所有的神都住了進去,用得上哪路神仙,就把哪個神仙請出來,給它燒香磕頭,向它祈福禳災。但歸根結底,奶奶最信她自己,信她那些簡單有效的土辦法。
3
河從故鄉來,到了這個城市,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白河。我不太喜歡這個名字,一點詩意也沒有,好像城里人忙忙碌碌,連給河取個好名字的心情都沒有了。想想也是,詩意是屬于大山莽原、閑云野鶴的,河水流到這里,就像進城打工的鄉下人,一下子就拘謹得小心翼翼了。
我不喜歡它的名字,但喜歡它凡常的樣子,常令我生出相看兩不厭的感覺,就像它從故鄉來,帶著故鄉的溫度和氣味,就像它是我的奶奶和外婆,我的血脈里流淌著她們的基因。
河邊有一個垂釣的老人,他青筋凸起的手握著魚竿,漁線和漁漂在水面上輕輕晃動,他的影子也在水里,一任流水從影子上淌過,似乎魚兒上不上鉤、什么時候上鉤,統統與他無關,他不管不顧地只是將歲月從時間的深處釣起。
當初選擇把房子買在這里,正是看上了河邊這一處幽靜的環境。我十分渴望一個安靜的去處,來安放我不安分的心。無意中發現這里的還有我喜歡的景色——垂柳、花海、一河碧水,還有閑適安逸的老人,老人好像本來就是河的一部分、岸的一部分。第一次看到這個釣魚的老人,瞬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稔熟,仿佛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家搬來以后,我常常獨自來到河邊,起初是坐在離老人不遠的地方,看著水面,看著他安然的側影,想著或有或無、可有可無的心事;老人呢,偶爾也會轉頭看我一眼,從他的眼神同樣看不出什么,似乎我也是或有或無、可有可無的存在。倒是有一次,我看到有一條可愛的小魚被他釣上來,甩到了岸邊的水草上,尾巴歡快地搖動著,像在對我招手。我朝岸邊跑去。因為斜坡的關系,等我靠近時,腳底失控,直向河邊滑去,我驚叫著閉上了眼睛……胳膊被老人抓住,才幸免失足落水。他臉色脹紅,情緒激動地沖我一通吼叫:“恁大的娃兒了,咋還這樣冒失!”好像我是他的女兒。那一刻,我心里一股暖流洶涌而起……
4
父親也曾這么對我吼過。
我13 歲的那年,父母的工作終于安頓下來,他們決定把我接回身邊一起生活。當時,我正跟一群玩伴在七里河戲水,看到父親遠遠走來,我忽然生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假裝腳下下一滑,撲嗵一聲掉進水里。父親驚慌地跑向河邊,衣服都未及脫完,便跳進了我落水的地方,他在水下焦急地尋找,可哪里還有我的蹤影?父親站在齊胸深的水里,大聲呼喚著我的乳名:“鹿啊,小鹿……”而我已經從遠處河灣上岸,悄悄繞到父親的身后,猝不及防地答應了一聲:“爸,我在這兒呢!”
父親上岸,顧不得渾身透濕,一下子把我擁在了懷里——這個行伍出身、五大三粗的漢子,剎那間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父親把我推開,吼:“恁大的娃兒了,咋還這樣冒失!”我噘著嘴說:“你們都不要我了,干脆就叫我淹死算了。”父親愣住了一下,重又把我抱在懷里,柔聲說道:“爸媽哪舍得不要你呢,爸媽哪舍得不要你呢……”
回家路上,爸問我什么時候學會的游泳,我想了一會兒,竟然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又是怎樣學會了游泳。鄉下的孩子在黑夜和白晝穿行,雖然沒有城里的孩子精彩紛呈,卻一樣粗枝大葉地瘋長著。
回到家里,奶奶已經把我的衣物收拾好了,說:“趕緊走吧,還得去跟她外婆告個別呢,還得趕車呢……”好像我要去奔一個遠大前程,去晚了就趕不上趟了。奶奶從來就是這樣,年輕守寡,含辛茹苦把我爸撫養成人,當我爸說他想當兵時,奶奶說去吧,我爸就從伏牛山區去了南海之濱;輪到我,牙牙學語時被送來,奶奶老鳥喂雛似的把我養大,當我爸想讓我回城時,奶奶說走吧,一松手,我就像羽翼豐滿的小鳥一樣飛走了。很多年以后,老師教我學習“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這句話,我腦海里首先浮現出來的就是奶奶的影子,不知道這個山里的老太太怎么會有如此廣闊的心胸。
趕到外婆家時,外婆正在為我準備行囊,吃的、用的、玩的……她能想到的,全部打了個大包。好像還遠遠不夠,她冥思苦想的樣子,恨不能把她自己也打進行囊里。見我和我爸進門,外婆并沒有起身,卻一眼就看到我腳上涼鞋的襻帶快要斷開了。她讓我把鞋子脫下來,從衣襟上扯下一根針線,于發間蕩了兩個來回,慢慢地縫。她做這些時,很慢,很仔細,好像要把這一過程延長到無限。我爸說:“媽,別縫了,到城里再給她買雙新的。”外婆并沒有抬頭,說:“不是還沒有到城里嘛,這么遠,襻帶斷了可怎么走路?”說話時,聲音里就有了水分。現在想來,外婆擔心的應該并不是我能不能走到城里,而是我走后還能不能回來。
奶奶和外婆一起把我們送到了七里河碼頭。
我和爸剛一上船,奶奶就轉身離開了,連句叮嚀的話都沒有多說。一雙天足踩在岸邊的石板路上,石板路像一排琴鍵,被她彈出一串急驟的音符。外婆卻不一樣,踮著三寸金蓮,跟著渡船跑。船到了河心,我扭過頭看她,她仍然停在那里抹眼淚,隱約有喊聲傳來:“小鹿,過些日子我進城看你……”
5
父母是兒女擋風的墻——這是鄉下老家的一句俗語。
外婆是在前年初春離世的。本來已經和煦的天氣,突然間風聲嗚咽,大雪紛飛。母親扶著外婆的靈柩,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邊,父母和我、和弟弟尾隨其后。我想起外婆給我烤好的香噴噴的魚,想起夏日的傍晚,外婆坐在七里河邊,一邊唱著哈利路亞,一邊給我縫補衣衫的情景……如今,一切都不復存在,外婆躺在棺材里,在孝子賢孫們的簇擁下,走向遙遠,走向她的天堂。
這樣想著,我終于失控,剎那間淚流滿面,身子搖搖欲墜。身旁的弟弟握住我冰涼的手,小聲問,姐,你沒事吧?父親則張開臂膀,將我用力地攬了一下。
兩個月前,父親就曾這么攬了我一下,那是在奶奶的墳前。
奶奶比外婆早走兩個月,歿在秋天的深處。當時送葬的人們已經散去,只有我和父親還坐在奶奶的墳前。殘陽似血,整個一架崗坡和崗坡上的衰草枯樹,整個一片墳地和所有的墳丘,統統被洇上了一層陳舊的銹色。秋風颯颯,父親把我攬了一下,我感到他的身子也在秋風里瑟瑟發抖。我問,爸,你冷嗎?父親說,我心里冷,父母是兒女擋風的墻啊……聽得出,父親的聲音突然間有了蒼老。奶奶在世時,為他擋風遮雨,他就還有兒子的名分;奶奶去了,擋風的墻倒了,他作為父親,一下子就暴露在風雨的前沿。
如今,想必母親也是如此。她瘦弱的身子,如風中的搖擺的小樹,早已暗啞了的嗓音,一定也在為失去外婆的護佑而哀哭。
雪花一片片覆蓋我的眼瞼,如一朵朵不自知的花兒墮向烈焰,破碎,燃燒,消失。七里河水泛起的溫熱,包圍了我,那些微微的腥澀的味道,那些曖昧不明的聲響撲面而來。我怕失去,卻一再失去,在生命的長河里,一次次看著親人們離我遠去。
奶奶的墳墓在崗坡上,遠遠地,可以看見院子里仨磚壘成的小廟;外婆的墳墓在河灘上,不遠處就是她常去禮拜的教堂。兩處墓地相距差不多七里,兩個老親家應該也還是鄰居了吧?她們所在的另一個世界,可否如她們生前所愿,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到處都是鮮花和美果,到處都充滿著歡聲笑語?
依稀能聽到麥苗返青的聲音,初時如細語,繼而如歡歌,剎那間便排山倒海,呼嘯而來。我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世界本真的聲音振聾發聵,我能感受了到生命的謙卑和尊嚴,也必須接受這飽滿醇香卻彌漫著點點腐朽的一切。
其實,人就跟莊稼一樣,成熟了,就被時間的胃消化了。在前輩人的身后,總會有一茬一茬新的莊稼長出,茁壯鮮活的,永遠是那還沒長成的青苗。
6
垂釣的老人終于起身,沖我們父女笑了笑,說,走了。
父親微笑著回應,走啦。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我看著眼前這條河流,一時有些恍惚——日出日落,冬去春來,它卻不以物喜,不以物悲,始終泛著小小的漣漪,默默前行。我有些突兀地問父親,河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呢?父親說,你從哪里來,它便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它便往哪里去。我突然笑了,心想,父親的話也許可以這樣理解:河從哪里來,我便從哪里來;父親往哪里去,我便往哪里去。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一樣,都期待著更遠的流向。在流向遠方的路上,我與所有迷茫而孤獨的萬物相愛。
愛,原本就是在這世界存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