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7年刑法典頒行以來,我國緊跟社會發展狀況和刑事犯罪態勢,相繼通過1部單行刑法與11部刑法修正案,對刑法進行修正。刑法修正案的不時適用,在不斷克服刑法滯后性的同時,保證了刑法的完整與統一,體現了刑法的法典化趨向。
我國法治進程放棄了單行刑法,將附屬刑法限制在宣示性層面無異名存實亡,只運用刑法修正案模式進行刑法修正,而該模式經受了歷史考驗。
首先,刑法修正案維護了法治統一。我國素有法典化傳統,從古至今,法典化進程從未間斷,刑法修正案順應了這一趨勢,通過修改、補充刑法典條文,自動融入刑法典成為其有機組成部分,這是法典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其次,刑法修正案有助于權力限制。對于我國這樣一個重刑輕民,且人治傳統濃厚的法治后發國家而言,刑法修正案模式中的法典編纂就是公眾民主精神與法治意識培養的過程,理性、集中、明確、確定的刑法典則會促進司法適用的協調統一,防止司法擅斷。
第三,刑法修正案有利于公民認知與司法適用。
最后,刑法修正案兼顧了刑法典靈活性與穩定性。一部滯后、僵化的刑法典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發展的需要,刑法典過頻修改與其適應性迥異,必要的修正不會損害刑法典的穩定性,主要在于我們如何把握“度”。
我國刑法典并沒有過度修正,而是在不斷適應刑事政策與犯罪態勢的變化,法典的概括性與原則性決定了及時性與包容性,并集中體現于刑法修正案。一方面,刑法修正案敏銳地察覺到犯罪態勢的變化以及公眾要求改進立法的愿望,及時修正刑法典。另一方面,刑法修正案給予刑法典足夠的張力以涵蓋新型犯罪。
當然,刑法修正案模式并非十全十美,仍存在一些瑕疵有待進一步完善,如立法與立法解釋混淆、內部協調性欠缺、犯罪化標準需進一步明確等。但瑕不掩瑜,刑法修正案在刑法穩定性、統一性、體系化、權力限制以及法律普及方面,遠勝于特別刑法,而且亦擁有與特別刑法相當的靈活性、及時性,故應予堅持并逐步完善。
立法機關主要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直接修改現行刑法,《刑法修正案(十一)》的通過,使學者們對以刑法修正案方式維護統一刑法典模式的刑事立法更有信心。
隨著民法典的頒布,刑法的法典化或者再法典化也成為熱門話題。問題是,當下全面修訂刑法典的時機并不成熟,立法機關并非要盡快修訂刑法典,而是要盡快修改其他法律,在其他法律中規定各種行政犯,其中包括刑法典已有規定的行政犯,使附屬刑法成為特別法條,刑法典中關于行政犯的規定逐漸不再適用,才能為全面修訂刑法典創造條件。
當下可以繼續維持刑法修正案的立法方式。首先,刑法修正案雖然不是對刑法典的全面修正,但完全可能對刑法典的重要規定做出修正;其次,刑法修正案并非只能對分則法條進行修正,而是可以對總則法條進行修正;第三,刑法修正案并不是只能增加法條或者刪除法條,而是可以增加章節或者刪除章節;最后,至于刑法修正案是應當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還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則取決于修正案的內容。綜上所述,可以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對刑法進行重要修改與全面修改,即使將來全面修訂刑法典,也可以采取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只是需要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而已。
結合刑法的自身特性,能否實現良法善治是通過科學立法促進高質量刑事立法的判斷標準;以科學立法促進高質量刑事立法的具體路徑是,立改廢釋并舉。立改廢釋之“立”,是指對于新型違法犯罪行為要及時入罪。
1997年后至今,十一部刑法修正案對刑法典先后修改,并以犯罪化為修改的主要方向,以及由此確立的“刑法修正案作為刑法典修改補充方式的基礎地位”,都體現了我國刑事立法“立”的主要成效。總體而言,這四十年間的“立”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今后我國的刑事立法,設“立”新罪制定新規,均需更加謹慎而謙抑,不宜過快過激與過急地創設罪名,要在恪守刑法謙抑主義的前提下,有效地使用刑法同犯罪作斗爭;避免將刑法淪落為“社會管理法”而不是最后保障法。
立改廢釋之“改”,是指對于不合理的刑法規范要及時修改。不合理的刑法規范更多是分則性的,其突出體現是口袋罪。粗疏立法觀以及宜粗不宜細的指導思想,給我國刑事立法留下的負資產就是數量眾多的口袋罪。如何避免某一具體犯罪成為“口袋罪”,成為刑法學者所共同關心的話題。對于這些口袋罪,今后我國刑事立法應該盡量明確罪狀或縮小外延,盡量不使用或減少使用兜底條款;將罪狀難以明確的口袋罪罪名適當分解,盡量縮小這些口袋罪的邊界。對于一些象征性立法的罪名,則應加強刑事立法與刑法規范對刑法學科與刑法理論,刑事司法與刑法實踐的指導作用,杜絕刑事司法實踐中的法條虛置現象,務必將刑事立法的規定發揮實效。
立改廢釋之“廢”,是指對于不使用的刑法規范要及時廢除。只有立廢并舉,犯罪化與非犯罪化之間保持基本的平衡,刑事立法才能實現科學性。
立改廢釋之“釋”,是指對于不明確的刑法規范要及時解釋。綜上所述,立改廢釋是指對于新型違法犯罪行為要及時入罪,對于不合理的刑法規范要及時修改,對于不使用的刑法規范要及時廢除,對于不明確的刑法規范要及時解釋。通過動態調整刑事立法,有立有廢,有改有釋,改變當下我國刑事立法只立不廢,小改大立,重有權解釋輕學理解釋等種種不合理現象,促進科學刑事立法體系的形成。
未來要提升我國刑法的法典化水平大致有兩種路徑:修訂現行刑法或者編纂更高水平的刑法典,筆者原則上贊成修訂現行刑法典的思路,而不主張籠統地討論編纂刑法典這一命題。
采用修正案模式對我國現行刑法進行修改、補充是比較好的方式,因為這既可以保持刑法的相對穩定性,又能夠適應社會的發展變化。這一設想是建立在現行刑法具有極高的合理性這一前提之下的。但是,現行刑法自身存在各種各樣的不足,缺乏某些重要的制度設計,內部結構不太合理,同時還需要協調與其他部門法的關系。如果考慮到上述背景,繼續按照傳統的立法理念,長期依靠修正案的立法方式,并在修正案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大規模修訂刑法的設想未必能夠使現行刑法完全契合法典化的要求。以現行法為基礎的刑法法典化進程,注定要將法典編纂的理念和要求內化于整個立法過程,融法典編纂和大規模修訂于一爐。如此一來,刑法領域的法典編纂和法律全面修訂之間就只有“一紙之隔”,其實質要求并無差別。
我國1997年刑法規定了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刑法適用一律平等基本原則,是刑法現代化的重要標志;立法技術上改變了對犯罪規定過于籠統的做法;取消“口袋罪”,都與當時的時代精神相契合。在政治、經濟、社會發生變化的新時代,罪刑法定原則、保障人權觀念得到進一步落實,有大量犯罪需要增設,有些犯罪(如稅收犯罪)原來很嚴重,現在犯罪的機會、危害性都降低,是否需要刪除個別罪名?刑法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如何結合?都需要統籌加以考慮。這些都不是通過僅把分散凌亂的規定加以整合就能夠解決的。由此必須呼喚刑法的改革,通過立法進行犯罪化或者非犯罪化的工作來應對不同的犯罪現象。
經初步統計,截至2020年12月26日《刑法修正案(十一)》通過,修改過的刑法條文共138條,新增加的條款53條,刪去的條文1條,刑法的修改比例近40%。經過上述修改,刑法實際條文數為504條,加上《關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中關于騙購外匯罪的1條規定,現行刑法共有505條,483個罪名,成為除民法典之外,條文數量最多的法律。現行刑法體量大的副產品是其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內在矛盾,如此看來,在未來基于法典編纂的理念全面修訂刑法典時,如果能夠從體現和把握新時代要求的角度切入,在現行刑法基礎上,按照科學的立法方法做好頂層設計,將基本概念、原則、制度打造好,結構嚴謹、達到體系化要求的現代刑法典是可以形成的。這樣的法典化立法,就不是僅對現行刑法做技術上的系統整合,而是對刑法立法科學化的實質推進。
全面修訂刑法典既不是制定全新的法律,也不是簡單地進行法律匯編,而是對現行有關法律規范的系統整合、編訂纂修。既要保持現行法的穩定性,也要適應新形勢進行適當的制度創新。
法典不應當一步到位地頒布,而應當以逐步立法的方式分階段進行,否則會給立法者帶來不可承受之重。在具體立法過程中,應當始終立足于以人民為中心的立法理念,認真梳理刑法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吸納司法實踐的成功經驗,加強刑法與民法典、行政法、經濟法、社會法等其他部門法的銜接,提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統一性、協調性,立足中國國情,堅持系統思維,展示刑法典的中國特色,解決實踐中的難題;不要刻意追求法典的條文數,不照搬照抄國外的立法模式。只要各方面齊心協力,就一定能夠制定出一部更加符合時代要求、內在結構更為合理、能夠管長遠的刑法典。
筆者的建議是:盡快對基于法典編纂的理念全面修訂刑法典進行調研,觀察我國社會的深刻變化,密切關注其他部門法立法活躍化的現實,用足夠的時間穩步推進起草、整合以及刑法典大規模修訂的工作,待時機成熟的時候正式頒布精心匯編、纂修的刑法典,大幅度地提升我國刑事領域的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以展示大國治理的新氣魄、新成就,向世界法治文明貢獻中國智慧、中國方案。
〔文獻來源〕
高銘暄:《我國刑法修正模式辨正》,載《法學雜志》2018年第12期。
張明楷:《刑法修正案與刑法法典化》,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4期。
張明楷:《日本刑法的修改及其重要問題》,載《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
劉艷紅:《刑法理論因應時代發展需處理好五種關系》,載《東方法學》2020年第2期。
劉艷紅:《以科學立法促進刑法話語體系發展》,載《學術月刊》2019年第4期。
周光權:《法典化時代的刑法典修訂》,載《中國法學》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