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世家（組詩）

老裁縫

眼老了

瞅著臺案上翻新的估衣

你有莫名的悲欣

右手常會熨燙到左手

縝密的針腳

動輒也會灸疼彼此

偶爾摩挲起來

這粗布世界依然

絲綢樣柔軟

只是你的指尖

長老繭了

握著剪刀

你學會了遲疑

看見補丁

你會想到洞

想到那些

被遮掩起來的部分

小裁縫

好久了，只裁不縫

裁衣，裁柳，裁人

剪紙，剪燭，剪羊毛

你手執柔軟的剪刀

春風般撫過

門前堆放的殘山剩水

今天，你要穿針引線

縫一縫龜裂的大地，用清明

蹄印里和碑文間積存的雨

你還要抽一絲月光，織補人間

脫線的謊言

裁縫做久了，斷折的尺子也曉得

所謂新裝是怎么回事

內衣上每一道舊傷都深諳你

翻新的手藝

夢游的裁縫

睡前，母親留言

把剪刀擱枕頭下，防止夢魘

好吧，一剪在手

你先給夢剪扇窗，夜太黑了

再給窗剪對窗花，黎明泛紅了

再給窗外剪些雪花，天下就要大白了

好了，該給冬天裁件棉衣了

穿上它，春天就到了

晨醒，你仍剪刀在握

一床棉被已剪成了一樹棉花

裁剪流水的人

從裁剪月光開始

打磨剪刀，順便

打磨頭頂的犄角

舌尖的針鋒

顯然更符合村莊

這部古老默片的敘事方式

不曾想剪刀越磨越快

犄角越磨越尖

舌尖越磨越鋒利

裁案上的身影和皮尺下的流水

也越磨越單薄了

一如剪刀的雙刃

誰也碰不得誰

誰也離不開誰

裁縫世家

你可以背著母親

把一條長褲剪成

一條短褲和兩只套袖

你可以花兩小時設法掙脫

母親纏繞的視線

用兩分鐘裁剪冗長的夏天

那一刻，你可以與

一把剪刀、一件成衣

共同上演一出惡作劇

只是，你沒辦法阻止

天氣轉涼，悔意漸生漸長

膝關節和腳踝可以作證

就像你沒辦法阻止

短褲重新長長，人間陡然回暖

因了母親天然的織補術

母親縫，兒女裁

兒女裁，母親縫

一件天衣，仿佛從不曾裁縫

老裁縫的兒童游戲

裁縫老了

拿起剪刀，想起石頭和布

拿起布，想起石頭和剪刀

于是，她拿起了石頭

于是，她想起了剪刀和布

于是，她想起了她是個老裁縫

好吧，今天就裁一塊石頭，不補天

縫一塊石頭，不填海

也不摸著石頭過河，搬起石頭砸腳

自此，代一塊石頭去見剪刀和布

帶自己離開自己

離開神話，回到手指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