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背景下的家庭教育漫談

?陳愛武

2021年10月23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一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下文簡稱《家庭教育促進法》），將于2022年1月1日起施行。

為了讓讀者更好地了解這部法，本刊特邀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愛武對該法進行解讀。

家庭教育的內涵解析

家庭教育是一個源遠流長的概念和實踐，家庭是兒童的第一所學校，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我國古代有“子不教父之過”的說法，折射出父親作為家庭教育主體的教育模式，同時家庭教育也包含著母親的家庭教育職責，如母親有“相夫教子”的義務。歷史上，有很多母親教子有方，培養出諸多揚名立萬的大人物，她們的育兒故事一直流傳至今。如，孟母為了孟子能有良好的周邊環境，三次搬家，最終培養出中國古代杰出的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是僅次于孔子的亞圣；北宋杰出的文學家、史學家歐陽修，四歲時父親去世，家里生活非常困難，母親鄭氏決定自己教孩子認字，沒有筆和紙，就拿荻草稈在地上寫字，此即著名的“畫荻教子”的故事；岳飛的母親為了防止岳飛被不肖之徒帶壞跑偏，做出不忠之事，在少年岳飛的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字，最終培養出抗金民族大英雄。

現代社會，家庭教育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家庭教育，是指所有家庭成員的教育活動。如我國臺灣地區的“家庭教育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家庭教育，系指具有增進家人關系與家庭功能之各種教育活動，包括：（1）親職教育。（2）子職教育。（3）性別教育。（4）婚姻教育。（5）失親教育。（6）倫理教育。（7）多元文化教育。（8）家庭資源與管理教育。（9）其他家庭教育事項。我國大陸《家庭教育促進法》是從普遍的社會認知出發，采狹義定義，該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家庭教育，是指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為促進未成年人全面健康成長，對其實施的道德品質、身體素質、生活技能、文化修養、行為習慣等方面的培育、引導和影響。可見，我國立法所稱的家庭教育就是家長（未成年人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對未成年子女的生活教育、品德教育和成人教育。

然而，作為家庭教育主體的家長，其家庭教育能力并非與生俱來，必須經過不斷地學習和實踐。換言之，家長要想成為合格的家庭教育者，必須學習家庭教育知識，掌握家庭教育方法，樹立科學的家庭教育理念，方能達到教育的目的——這就是家長教育的由來。家長教育也稱親職教育，這個概念最早來自德國，意思是將父母對孩子的教育作為一項專業要求極高的職業來看待。在教育學層面，親職教育是指培養父母成為合格稱職家長的專門化教育。國內外親職教育理論研究均表明，親職教育與家庭教育水平成正相關，親職教育是家庭教育的前提性教育。父母要想教育好子女，自己必須先接受親職教育，否則以其昏昏，如何使人昭昭？因此，家庭教育涵蓋了親職教育和對未成年子女的教育兩個層面的內容。

家庭教育法治化的背后法理

家庭是私人空間，但家庭教育不僅是家庭的私事，更是具有公共利益的國家與社會事務，也即家庭在表面看來屬于私領域范疇，但它與公領域的安全、利益、秩序等緊密相連，因為家庭狀況的演變如家庭暴力、虐待遺棄等，直接危及社會秩序和家庭安寧。實踐中，父母對未成年子女親情陪伴缺失、家庭教育不當或者失敗，影響更為深遠，不僅給了壞人以可乘之機，更會導致孩子誤入迷途，走上違法乃至犯罪道路，給家庭和社會帶來動蕩不安。

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2021年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白皮書（2020）》提供的數據，2020年，全國檢察機關共受理審查逮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37681人，受理審查起訴54954人，經審查，批準逮捕22902人，不批準逮捕14709人，提起公訴33219人，不起訴16062人。同時，共批準逮捕侵害未成年人犯罪38854人，提起公訴57295人。在未成年人犯罪中，流動未成年人犯罪占全部受理審查起訴人數的50.71%，占比超一半。無論是未成年人犯罪還是未成年人遭受侵害，都與家長的家庭教育問題密切相關：或者是生而不養，或者是養而不教，或者是教而無方！這就是為什么國家要關注和干預家庭教育，并對家庭教育進行立法的原因所在。因此，家事無小事，家事即國事。

從域外情況看，國外很多國家都非常重視家庭教育，并制定了相關的法律或政策。如德國在其《基本法》中規定，照料和教育子女是父母的自然權利和首要義務，國家有權監督其履行情況；日本為了讓家長認識家庭的功能、作用和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于1999年4月頒布了通俗易懂的《家庭教育手冊》，在民眾中傳輸和普及科學的家庭教育觀念和家庭教育方法；法國早在1981年，當時的總統密特朗就宣布建立定期召開國家家庭問題討論會制度，1982年，第一屆國家家庭問題討論會召開，此后每年定期召開。1994年7月，涉及家庭政策的各部門在家庭會議中的基本責任和權力被明確地以法律形式加以規定；我國臺灣地區不僅于2003年2月6日頒行了“家庭教育法”，還在2004年2月13日公布實施了“家庭教育法施行細則”，為家庭教育設置了完整的法律框架和制度。

可見，將家庭教育納入立法，實現家庭教育法治化，不僅是家庭教育現代化的內在要求，也是國家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應然需求。

家庭教育中的家長責任

良好的家庭教育不僅使兒童受益終身，更會使國家和社會獲益，因此，如果父母不履行或者怠于履行對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教育職責，國家和社會不能聽之任之，國家公權力機關以及有關組織有權利也有義務進行介入和干預。

公檢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發現，因家庭教育問題而導致未成年人權益受損或者違法犯罪的，早就采取措施，果斷出手，給家長發出強制家庭教育命令。如2021年1月，四川省敘永縣雷某某收取了張某彩禮8萬元后，為初中畢業的未成年女兒邱某甲與張某訂立婚約，致使女兒與張某同居長達6個多月，后兩人分手，兩家因彩禮糾紛對簿公堂。法院在處理這起彩禮案件中，發現了家長的嚴重違法行為，并已經對未成年人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害。法院于10月28日做出決定，向該起彩禮糾紛案件當事人發出了責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導令。再如張家港市一名不滿17周歲的未成年人成某結交不良朋友后，抽煙、喝酒、流連酒吧，但其父母卻聽之任之。直至成某伙同他人毆打、非法拘禁一名14歲的少女，涉嫌犯罪，父母才如夢初醒。2021年4月，鑒于成某系未成年在校學生，認罪悔罪，得到被害人諒解，張家港市人民檢察院對其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驗期為一年。同時，檢察機關對成某父母進行訓誡，責令其接受強制親職教育。

關于家長的強制親職教育，地方立法對此也早有規定，如2019年3月通過的《江蘇省家庭教育促進條例》第43條明確規定，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均可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責令涉案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父母或其他監護人無正當理由拒不參加的，做出決定的機關可對其進行訓誡。全國其他省、自治區、直轄市出臺的《家庭教育促進條例》中基本都有相應的規定。

之所以讓家長對未成年子女的違法犯罪以及遭受侵害行為，承擔家庭教育責任，原因在于熊孩子背后一定有一窩熊家長，問題孩子的背后一定有問題家長的影子，正如英國教育家尼爾所言：“問題少年是問題父母的產物。”

基于實踐中已經形成的家庭教育責任的共識，我國《家庭教育促進法》吸收了地方立法規定，對家庭教育中的家長責任進行了立法規制和明確。如《家庭教育促進法》第48條規定：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婦女聯合會，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所在單位，以及中小學校、幼兒園等有關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單位，發現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拒絕、怠于履行家庭教育責任，或者非法阻礙其他監護人實施家庭教育的，應當予以批評教育、勸誡制止，必要時督促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第49條規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在辦理案件過程中，發現未成年人存在嚴重不良行為或者實施犯罪行為，或者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不正確實施家庭教育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根據情況對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予以訓誡，并可以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18條，《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1條有類似的規定。

根據上述規定，家長的家庭教育責任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勸導性的批評建議和督促履行。這種情形針對的對象是家長違法行為，具體表現是拒絕或怠于履行家庭教育責任，或者非法阻礙其他監護人實施家庭教育的；實施主體是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兩委會、婦聯、學校、幼兒園等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單位，他們不是國家公權力機關；法律責任的具體措施是：批評教育、勸誡制止以及在必要時督促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但上述措施沒有強制效力。

二是強制親職教育或責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導。這種情形主要針對家長因家庭教育問題導致未成年人存在嚴重不良行為或者實施犯罪行為，或者家長不履行監護職責致使未成年人遭受犯罪侵害，或者家長直接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等情形；實施主體是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等國家公權力機關。法律責任的具體措施是：予以訓誡，并可以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從效果上看，上述措施具有強制效力。

總之，未成年人能否健康成長，盡管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最基礎的影響因素仍是家庭。以國家強制力讓不合格父母‘回爐’再造，督促其切實、正確履行監護職責，有助于從源頭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這正是國家立法給不合格家長施以法律責任的正當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