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福建福州 350000)
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以下簡稱聯盟)是一個頗具影響力的美國民間組織,其孕育于一戰,誕生于1920 年,自稱“為實現美國憲法對所有人的承諾,并擴大其保障范圍”而努力。二戰期間,美國政府著手實施日裔拘留政策,日裔美國人弗雷德·是松(Fred Korematsu)因違背戰時命被捕。他對總統令的質疑,對自身公民權利的堅持,促使其向聯邦法院提出上訴,在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幫助下,成功將案件申訴到美國最高法院,即是松訴美國案(Korematsu v. United States)。在此案的代理和上訴過程中,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總部與其北加州分部(ACLU of Northern California)產生了一系列分歧與矛盾。
美國學界有關公民自由聯盟和是松案的探究,起步較早,相關的研究成果也較為豐富。這些研究成果主要探討了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在日裔拘留事件中的整體表現,對聯盟總部與分支的矛盾闡述較少。故本文在前人基礎上,聚焦于聯盟總部與北加州分部在日裔拘留事件上的分歧,通過是松案來闡析總部與分部為此產生的矛盾與糾紛以及由此導致的影響。
是松案是二戰期間美國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由監禁日裔公民所引發的訴訟案件之一。1941 年12 月7 日,日本偷襲美國在珍珠港的軍事基地,致使美軍傷亡慘重。襲擊發生后,美國上下一片嘩然,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Franklin D. Roosevelt)在國會的授權下于翌日向日本宣戰,太平洋戰爭拉開序幕。隨著美日間的交戰,在美日本移民和日裔公民的命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1942 年2 月19 日,羅斯福總統發布了第9066 號行政命令,該命令授權陸軍部有權將任何人排除在指定地區之外,以確保國土不受破壞和侵犯。日裔拘留政策逐步開始實施。
大多數日裔公民服從了政府的撤離和拘留計劃,不過仍有少數日裔美國人違背戰時命令,弗雷德·是松便是其一。是松于1919 年出生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地區,父母是日本人,在當地經營一家托兒所。他于1938 年畢業于奧克蘭高中,并短暫就讀于洛杉磯城市學院。后來,他去了焊接學校學習,并在奧克蘭的碼頭從事焊接工作。珍珠港事件爆發后,是松因為日裔血統遭到辭退。是松雖然具有日本血統,但是他不會讀或寫日語,也無法流利地使用這一語言(日語)交流。
撤離令下達后,是松父母于1942 年5 月9 日從奧克蘭的家中撤離,前往舊金山附近的坦福蘭集合中心(Tanforan Assembly Center)報道。是松沒有跟隨父母前去,因為他想和自己的意大利裔美國女友艾達·博伊塔諾(Ida Boitano)在一起。為了躲避當局的搜查逮捕,是松企圖通過整形手術來改變自己的容貌,并將自己的名字改成克萊德·薩拉(Clyde Sarah),聲稱自己是西班牙和夏威夷血統,但這一計策很快被發現。1942 年5 月30 日,是松被捕。然而,是松并不認為自己有違法之處。他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道:“我不感到內疚,因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在學校的每一天,我們都對著國旗宣誓——‘人人享有自由和公平’,對此我深信不疑。我是一個美國公民,和其他人一樣享有很多的權利。”此外,他還質疑拘留程序的不公正性,“人們應該得到一個公平的審判,并有機會在法庭上用民主的方式捍衛自己的忠誠,而在當前的這種情境下,人們沒有經過公正審判就被判處監禁”。
是松被捕后,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北加州分部的負責人歐內斯特·貝西格(Ernest Besig)前往獄中探望他,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希望代理其案件。該案的代理與上訴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聯盟總部與北加州分部在此案的受理和申訴中充滿矛盾與紛爭。
首先圍繞是否要代理是松案,雙方分歧漸顯。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總部對日裔拘留事件的態度前后有著巨大的轉變。1942 年2 月,第9066 號行政命令剛出臺,聯盟總部負責人鮑德溫先后寫了幾封信給羅斯福總統,強烈譴責該命令的不合理,“根據我們的判斷,這一命令是違憲的,因為它未經正當法律程序剝奪了美國公民的自由和其使用財產的權利。”除了寫信給白宮外,他還敦促西海岸的分支機構去尋找合適的測試案件來檢驗撤離與拘留政策的合法性。
在舊金山,北加州分部負責人尋找到了想要挑戰總統令合憲性的日裔美國人案件。1942 年6 月,貝西格寫信給鮑德溫,告知總部他們將受理是松的案子。鮑德溫在回信中指出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全國理事會對9066 號行政命令的立場出現了轉變,新政策禁止質疑該行政命令的合憲性,要求北加州分部結束對此案的參與。然而,貝西格并不打算放棄是松案,他提醒總部,“在我們介入此案時,我們的行動完全符合理事會的立場”。
其次,在代理是松案的方式上,聯盟總部與北加州分部的矛盾進一步升級。公民自由聯盟全國理事會通過的新政策雖然不允許直接挑戰第9066 號行政命令的合憲性,但是同意辯護律師用其他理由來質疑拘留政策實施過程中的不合理之處。新政策出臺后,全國理事會要求鮑德溫快速執行并落實。于是,鮑德溫緊急通知西海岸的各個分支機構總部的決定,并建議貝西格成立獨立辯護委員會,讓訴訟案件的律師以個人身份、而不要使用公民自由聯盟的名義來進行上訴。貝西格在回信中承認,“就任何新案件而言,我們必須承認自己不得不受到新政策的約束”。可是,他拒絕在是松案上作出讓步,不同意鮑德溫的提議,堅稱“現在為時已晚,我們不能昧著自己的良心違背對是松的承諾”。
最終,雙方的沖突在是松案上訴策略方面達到了白熱化程度,總部與分部陷入僵局。聯盟的全國理事會試圖限制訴訟律師在測試案件中的辯護論點,不允許他們直接挑戰總統令的合憲性,但同意他們質疑拘留政策的不合理,即當局“未經正當法律程序、基于種族歧視、在缺乏聽證的情況下”關押公民。然而,北加州分部的律師并沒有遵從總部的指示,是松的代理律師韋恩·柯林斯(Wayne M.Collins)在首次聽證會的辯護中直接攻擊第9066 號行政命令,認為這是總統對自己“戰爭權力”的違憲行使。此外,他還認為,如果沒有實施戒嚴令(martial law),限制任何平民的活動都是違法的。全國理事會了解了舊金山分部的情況后,立即向其發出指令,要求柯林斯放棄他在是松案中的立場。貝西格回應,“我們不打算為了執行(全國)理事會搖擺不定的政策而調整我們的行動”,后來他直接不回復總部的郵件。
縱然紐約與舊金山的分歧一度要使該聯盟分裂,但雙方最后還是達成了妥協。貝西格考慮到北加州分部在資金方面的不足以及是松的代理律師在高等法院辯護經驗的欠缺,向總部做出了讓步——同意不以公民自由聯盟的名義、而是讓柯林斯以獨立律師的身份處理此案。他在給鮑德溫的信中表明了其轉變立場的真實原因,“在你的辦事處找到合適的律師和獲取資助會容易得多”。
在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幫助下,該案以調卷令的形式到達了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6:3 的多數維持了下級法院的裁決,負責撰寫法庭意見的大法官布萊克(Justice Hugo Black)表示,“苦難是戰爭的一部分,戰爭是苦難的集合。所有的公民……都或多或少會受到戰爭的影響”。也就是說戰時的拘留不是針對日裔公民,是松不可避免的會受到美日交戰局勢的波及,其所遭受的磨難并非政府的故意為之。此外,布萊克進一步否認此案與種族偏見有關,肯定了軍事當局行動的合法性,“是松不是因為種族原因而被排除在軍事區之外。他被排除在軍事區之外是由于我們正與日本帝國交戰,軍事部門擔心我們的西海岸會遭到入侵,才不得不采取適當的安全措施……軍事上的緊迫性使得所有日本血統的公民要暫時離開西海岸”。
聯盟總部與北加州分部圍繞是松案產生的矛盾與沖突不僅使雙方的關系跌至冰點,還嚴重削弱了此案上訴過程中的力量。經此一事后,貝西格在任期間,北加州分部與總部幾乎沒有往來。全國理事會主席約翰·海恩斯·霍姆斯(John Haynes Holmes)曾表示,“只要貝西格還在,我們就永遠無法和加州組織擁有良好的關系”。聯盟內部的激烈沖突導致是松案上訴的有效性大打折扣,換句話說,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領導人對日裔美國人案件的結果負有很大的責任。
是松案是二戰時期日裔美國人自由與權利遭到侵犯的一個縮影。戰時政府對日裔居民的撤離和拘留表明了國家越是在危機時刻,越有可能違背民主原則,侵犯憲法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總部與北加州分部在是松案上的分歧與妥協展示了危機時刻捍衛公民權利的艱難與可貴。總部對是松案的反應與立場揭示了聯盟全國理事會在戰時壓力下的分裂與退卻。北加州分部無懼爭議、迎難而上,為捍衛公民自由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值得肯定。是松案本質上是公民自由和國家安全之間的一場博弈,只不過博弈的結果是戰時的國家安全超越了公民自由。國家安全與公民自由都是構建現代和諧社會必不可少的要素,把握兩者之間的平衡是每個國家都需要持之以恒學習的永恒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