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在假借之中（組章）

馬東旭

證詞

存在即是存在的證詞。

眼睛看到的一棵梨樹是存在的，它內部的尖叫和火是存在的。

到了秋日，它以遒勁的枝條支撐冷峭的巨大的天空。我分辨不清的灰燼在大地上是存在的，它屬于萬物。一日，當我吞下它的果子，以為吞下了它的全部，其實是樹的一部分真實地長進了我的骨頭里。

從正面看，它有一個懸掛的深淵，中心如黑洞。從側面看，它是一個老女人的黃臉布滿了星辰，但有一顆甜蜜的心，也是一顆晶瑩的玻璃心。

當我把它熬成梨膏，它的拉絲又黑又亮，呈現出凝澀，是漆黑的淚水涌出樹的眼眶。它不需要我們為其畫圖，畫圖難足。

瓦楞上的草

它長得真實而迅速，它左搖一會兒，右搖一會兒，誘惑著天空。

白色的根須甩動滂沱的雨水，它是一只瓦片暴動的肇事者。它的種子從一座屋頂帶向另一座屋頂，屋頂連著屋頂鋪展在天際。

它是鄉下人生老病死的旁觀者，也只有它讀懂了世態，一如舊時王謝堂前燕。

在緩慢的時光中。

互相追趕。

有時能觸到人類騷柔的肉體。

鏡子

鏡子是見證者，她沒有記憶。

一面鏡子找不到主人，其實沒有誰能成為一面鏡子的主人。我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她真實的面目，她能透過現象看出我的本質，是渾是濁，還是渾濁無比。

鏡子存在，另一個我存在。

鏡子破碎，無數個我存在。

鏡子是鏡子的主人，我卻不是。我戒不了自己的貪婪，定不住一顆心。鏡子里充滿了空洞無物。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但她能讓時間和空間安頓下來。她是在場者的選擇。

我是一面鏡子的夢和瞬息。

晚安

晚安，生者之夜。

晚安，渺小的死亡和記憶的一切。

晚安，豫東大平原。

夜，使美麗的夜鶯發出了光亮。夜鶯也不要再鳴唱，不要燃燒鮮紅的血液。晚安，閉上被剝奪權利的嘴巴。晚安，臆想的花花世界。晚安，遺忘癥的人類。晚安，孤獨的鬼。晚安，心醉神迷的奴隸。晚安，熄滅的爐火，我們曾圍爐夜話，說牲畜也說良知。晚安，深沉的玫瑰。晚安，時間的迷宮。晚安，隱秘的森林。晚安，一根煙蒂在抽它自己的嘴巴。晚安，空酒瓶，里面有些許泡沫。晚安，一堆堆坎坷。晚安，最后的抒情和落日。晚安，麥子結出的麥子是一家六口人的糧食。

晚安，我御風而行，駛向靈魂的銀河。找不到銀河的入口。

晚安，我做著夢中夢。

晚安，不安。

鐵佛寺的鵝掌楸

在鵝掌楸下。

在蒲團上。

在潔凈明亮的清晨。那無可寬恕的怨恨我一一寬恕。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我亦釋然掉了。天地之間因有裂隙，光才能照進來。我嘗試贊美這個世界上殘缺的事物源于內心的虛空。我登上最高的金頂不見鷹跡，只見許多花在風中搖曳，這是我的信仰之花，如杯子，如蓮，如齒輪，是一復輪回。

我細嗅它飄出的異香，就空在了那里。我不言說，香就代表一種語言。

在鐵佛寺我是空的。

悲不存在。

欣不存在。

悲欣交集不在，猶靈魂的薄片出離了人間。薄片不在。只因這兩棵奇異的樹在秘密地織布，日夜不息，織著金色金光的海清裹住了江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