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活在另一種活著（組詩）

施崇偉

祖父

金元，祖父的名字讓我惶然

至死，都沒在他的匣子看到一枚

他的富有，僅是力氣

挑百多斤石灰

把陡峭的峰香坎甩在腳下

十里路，盤山而上

換回紅苕、包谷

和全家七張嘴的咀嚼

中途，沒有歇一口氣

他在云端

滿腮胡須，一抖一抖

晶瑩的聲音，咔嚓咔嚓

比金元響亮

祖母

補丁，在袍子上密不透風

污漬是圍裙開出的一朵梅花

鞋幫，開出口子

像在笑話祖母

沒一身像樣的衣用來照相

皺皺巴巴，灰藍的一輩子

隨著一聲咔嚓

太陽落下

大地失去了體溫

我失去了祖母

一生柔軟

到最后定格成一張紙的厚度

慈悲坐在昨天

坐在花楸木的相框上

面對人世

正直、硬朗

外祖父

瘦成皮包骨頭的風，從鶴山坪爬上來

掠過蒼茫，波濤席卷

粒粒稻田青黃不接

餓著，也使足勁搖晃胖了一圈的冬青

樹葉，面露猙獰

剪碎夕陽，一片片

粘在檐下蛛網，花圈上捆綁著蹉跎

背駝到塵埃里

抬高了南瓜紅和玉米黃

涂滿老墻

老墻上，掛鐘給外祖父的一生

騰出一個正面

讓三分鐘

足夠驚雷

震啞時間的搖擺

外祖母

和往常一樣，我靠著木幾

睡著了，睡在一朵蓮花上

外祖母穿針引線

手勢，像魚

像拂面的月光

夢，懸而未決

是納成鞋底，還是繡成飛翔？

我的腳，我的雙臂

被外祖母抱緊

就像許多年后，我抱緊墓碑

不發一言，絕不影響

各自完整

姨婆

姨婆，是母親的妹妹

是父親和母親的媒人

也叫紅娘

是小時把我養大，我大了還養著我的

一個戴假牙的女人

一層親，疊加著另一層親

風雨追逐風雨

冬天覆蓋著冬天

關系復雜，比大山還重

簡單的，是姨婆抱著我往醫院跑的時候

只有一個方向，救命

只有一個速度，快

只有一個稱呼

幺兒——

幺舅

幺舅沒有童年

我打小看到他

就是挑著家里最大的糞桶，健步如飛

大人一樣高，高過水稻、秸桿

饑餓的日子，伸向太陽的果樹

也被踩在腳下

唯有一次矮下來

是外公的病耗完了他的力氣

表弟考上了縣中學……

他去給村長還錢時

頭，比平常抬高了一寸

最后一次見他

他睡在菜地中間

壽衣，罩不住年輕的身體

他，才，四十八，歲

幺舅，一輩子，沒老過